永樂十九年四月初八這天,紫禁城上空烏云壓頂,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墜落在奉天殿的金頂上。春末的雨來得又急又猛,起初只是零星的雨點砸在漢白玉臺階上,轉眼間便成了傾盆大雨,將跪在廣場上的部院大臣們澆得透濕。
在奉天殿午門外爆發的這場關于遷都的激烈爭論,文武百官在雨中跪諫,形成了激烈對立的兩派。以戶部尚書夏元吉為首的反對派堅持遷都勞民傷財,而以英國公張輔為首的支持派則強調北京的戰略重要性,雙方從爭論升級為肢體沖突。
年邁的夏元吉被推倒在地,翰林侍讀李時勉挺身護師,引發更大規模的混亂,官員們在雨中扭打,官帽落地,奏章散亂。
雨水順著夏元吉花白的鬢角流下,在他清瘦的面頰上匯成細流。這位六十二歲的戶部尚書跪得筆直,紫色官袍已被雨水浸成深色,緊貼在嶙峋的背脊上。他手中捧著奏章的手指關節發白,卻仍死死護著那本被雨水浸濕的折子。在他身旁,兵部尚書方賓的幞頭已經歪斜,雨水順著烏紗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夏大人!遷都之事關乎國本,豈能因你一人之見而廢?“
英國公張輔的吼聲穿透雨幕。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即使跪著,身形也比周圍文官魁梧許多。雨水打在他赭紅色的朝服上,像血一樣暈染開來。
夏元吉抬頭時,雨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
“國公爺!連年征戰已耗盡國庫,再遷都北京,勞民傷財,百姓何堪?“
他的聲音在雷聲中顯得格外微弱,卻字字如鐵。
一道閃電劈開云層,照亮了廣場上涇渭分明的兩派官員。文官們大多跪在夏元吉身后,他們的補子被雨水打濕,孔雀、云雁的紋樣模糊成一片;而武官們則簇擁著張輔,犀牛、獅子的補子在電光中猙獰可怖。
突然,工部右侍郎李慶從武官隊列中沖出,指著夏元吉大罵:
“老匹夫!你阻撓遷都,是要斷送大明邊防!“
雨水順著他憤怒扭曲的面龐流下,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
“放肆!“
翰林侍讀李時勉猛地站起,擋在夏元吉身前。他的青色官袍下擺濺滿泥水,卻渾然不覺。雨點砸在他年輕的面龐上,與憤怒的淚水混在一處。
不知是誰先動了手,一本奏折凌空飛來,正砸在李慶臉上。剎那間,廣場上亂作一團。官員們顧不得體統,在雨中扭打起來。象牙笏板跌落在地,被踐踏得咯吱作響;烏紗帽滾進積水里,像小船一樣漂浮著。雨水混合著鼻血,在青石板的縫隙間蜿蜒成淡紅色的細流。
夏元吉被人推倒在地,蒼老的手掌擦在粗糙的石面上,頓時滲出血絲。他掙扎著要起身,卻見張輔大步走來,鐵鉗般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雨水順著英國公的虬髯滴在夏元吉臉上,冰冷刺骨。
“夏元吉!“
張輔的聲音壓過雷聲,
“北京乃圣上龍興之地,你一再阻撓,是何居心?“
老尚書在雨水中喘息著,卻仍挺直脖頸:
“國公...大明根基在江南...北方連年戰亂...“
一道閃電照亮他倔強的面容,雨水順著皺紋溝壑縱橫流淌。
突然,奉天殿的朱紅大門緩緩開啟。當朱棣的龍紋華蓋出現在臺階上時,所有官員瞬間噤聲跪伏,所有扭打的官員如遭雷擊,瞬間松開彼此,跪伏在雨水中。雨幕中,隱約可見太監們撐起的明黃色華蓋,和那抹緩緩移動的龍紋身影。
廣場上只剩下雨聲,和數百官員壓抑的喘息。積水倒映著烏云翻滾的天空,像一面破碎的鏡子,照出這場權力與信念的較量。夏元吉的奏折靜靜漂在水面上,墨跡暈染開來,仿佛一朵凋謝的黑梅。
風蕭蕭,雨淅瀝,樹上的葉子發出“刷刷”的響聲,旗桿上的龍旗濕透了,不再飄搖,垂了下來,又仿佛有點不甘心,偶爾還會搖動幾下。
眼看著雨中的部院大臣和科道言官們扭打在一起難解難分,這些部院大臣雖有了些年紀,但多是武將,又曾是“靖難之役”出身,心里有皇帝朱棣做后臺,豈能對這些自命不凡,違拗圣意的科道言官們客氣。對他們而言要論口才那是笨嘴拙舌,肯定不如這些年輕的科班出身的言官們會引經據典巧舌如簧。但要論打架卻是行家里手,他們絕不手軟,下手穩準狠,不一會就把言官們打的東倒西歪,口鼻流血,哭爹喊娘。這才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
高高在上不動聲色做壁上觀的皇帝、皇太子、皇太孫一看不好,事情要鬧大,也顧不得正在下雨,急忙率領大內侍衛奔出來,召集錦衣衛前去拉架,一番忙亂總算是讓他們又各就各位。
永樂皇帝站在他們面前,橫眉冷對,大怒地呵斥道:
“各位愛卿都是朝廷重臣,今日是讓你們來議遷都的大事,怎么能不但沒議出個結果,反而這般失了禮數,這成何體統!各位還要臉面嗎?”
跪倒在雨地里已經狼狽不堪的一群大臣和言官們一聽皇帝盛怒,嚇的低下頭唯唯諾諾的一起叩頭拜曰:
“臣罪該萬死!”
“臣愚鈍!”
“遷都之事惟愿聽憑皇上圣裁!”
就這樣,遷都這件事總算是水到渠成了。
回得樓上,一眾人衣服也全濕了,朱棣命內侍去取皇太子、皇太孫的衣物來換上。
在換衣服的時候,皇太孫朱瞻基去幫皇爺爺穿衣系帶,朱棣于無意之中看到,孫兒朱瞻基脖子上帶有一塊材質做工均精美的玉圭,這玉圭似在哪里見過?比一般的要大許多,綠瑩瑩的,通體無一點雜質,看似不一般,名貴的很。
“孫兒,你這塊玉圭很貴重,怎么以前沒見你帶過,那兒得的?”
朱瞻基聞言低頭瞅了一眼玉圭沒有回答,只是臉一紅有點不自然。因為他想起了自從他被立為皇太孫,父王和母妃就多次在他和傾城面前教導過:凡事要依禮而行,要守皇家的禮節,你們大了要知道男女有別,莫要授人以柄,讓人說閑話。
朱棣見孫兒不說話好似有難言之隱,就越發好奇想知道,便誘導說:
“對皇爺爺還不說實話,好孩子,快告訴我。”
朱瞻基猶豫再三,覺得還是不能瞞著皇爺爺,
“那我告訴你,你不要說出去?不要讓我父王和母妃知道?!?
“好,皇爺爺給你保密?!?
“那我就告訴你,這是上次我跟你北征前,向傾城妹妹討要的,我可是答應她,不給別人看,也不告訴別人的。這可是她出生時,三豐祖師送給她的禮物,說是物歸原主,能避禍消災?!?
”嗯---,原來如此---。”
朱棣沉吟了片刻,因為他已經想起來是在哪里見到過這塊玉圭了,是在朱瞻基出生的那天晚上做的那個夢里,太祖皇帝賜給他一個玉圭,并說了一句話“傳之子孫,永世其昌?!?
真是天意,朱棣不得不嘆,還真的有這回事,這玉圭本就是朱家的祖傳物件,早年就聽父皇說過他是留在他的恩師張三豐那里了。只是朱棣不明白,為什么師傅要送還玉圭不是送到朱家,卻是送到不相干的孫家去了?這不是送錯了嘛?盡管現在玉圭還是回到了朱家,但轉了一個大彎,又是什么意思?朱棣百思不解。他望了眼前氣質不凡的朱瞻基一眼問道:
“孫兒,你今年多大了?”
朱瞻基立刻回答:
“皇爺爺連孫兒的年齡都不記得了,看來是不喜歡孫兒了,我今年十九歲了?!?
“歐,你看我是老糊涂了,你都十九歲了,該娶媳婦了?;薁敔斘沂鞘邭q娶的王妃。”
朱瞻基一聽心里高興得很,皇爺爺終于想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他可是等了好幾年了,才貌無雙的傾城妹妹終于要名正言順的嫁給自己了。
永樂皇帝辦事那是雷厲風行,第二天就下旨為皇太孫選妃。
但司天宮經過占卜,說是在濟河一帶求佳女為上。經過一番甄選,于是濟寧人錦衣衛百戶胡榮的三女兒胡善祥,便被選中為皇太孫妃,擇日大婚。
消息傳來,對朱瞻基來言猶如當頭一棒,他哭倒在母親面前,
“兒子求母妃去告訴皇爺爺,我不要這個胡善祥,我只要傾城妹妹做皇太孫妃?!?
太子妃張晗看到兒子從來沒有過的傷心痛哭,也是心疼的流淚不止。別說是對傾城癡心相戀多年的兒子,就是自己也是很難接受的。這些年她用心良苦的撫育兒子和傾城,早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兒媳婦了。再加上傾城溫婉可人,細心誠孝,很得太子和太子妃的喜愛。如今情勢突變,來了個第三者,叫誰也是不好接受的。
張晗也想不明白,當年永樂皇帝留下傾城給自己撫養,擺明了是給皇長孫朱瞻基打算的,如今為何又突然改主意了呢?難道是皇太子朱高熾又有什么事惹得父皇不高興了?
然而,這是皇帝的旨意,誰敢抗旨不遵?那可是一宗大罪。況且外有漢王朱高煦虎視眈眈這皇太子之位,內有支持朱高煦的一些人通風報信的,其實這皇太子和皇太孫的位子也有暗中的風險存在,豈敢貿然行事?
張晗為了安慰兒子,只能答應下來,要跟父王一起去找皇爺爺說說。
“反正我不娶那胡善祥,如強要我娶,我就出家去姚師傅的寺廟為僧去?!?
朱瞻基此言一出,忽聽的含悲忍淚的哭泣聲傳來:
“皇太孫殿下若要如此,是置傾城于不仁不孝了,傾城雖九死也難贖罪孽。”
原來是聞訊早就跪在門外的傾城哭拜于地。朱瞻基一見也顧不得跟母妃哭鬧了,急忙過去要扶起傾城,
“傾城妹妹休要言死,只要你在,我豈會出家去當和尚?!?
傾城卻拒絕起來只淚眼相向,
“我要瞻基哥哥聽從皇爺爺的旨意,與胡姑娘奉旨成婚,你可答應?”
朱瞻基又流下淚來,
“傾城妹妹你要我如何能答應,我不喜歡那胡善祥,我只想你做我的皇太孫妃。”
“瞻基哥哥,與你娶那胡善祥,我們全家平安,還是因你抗旨不遵,給皇太子殿下和娘娘帶來不測,我也難以保全性命相比,你選哪個?”
朱瞻基一聽立時楞住,他可沒有想過這些。
“瞻基哥哥,可知道皇爺爺為何突然想起給你選妃嗎?”
朱瞻基恍然大悟,
“傾城妹妹,這都是怪我,我不該讓皇爺爺看見那塊玉圭,還告訴他是你給的,我真是該死!”
傾城急忙捂住朱瞻基的嘴,放低聲音對朱瞻基說道:
“瞻基哥哥勿得胡言,皇爺爺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他不但是你的爺爺,還是一個帝王,哪一個帝王也不會喜歡外戚過于親近和強大。眼前你只有遵旨,才能有以后。再說,我也不是希圖榮華富貴之人。我進宮八年了,如今只要我能在宮里服侍皇太子殿下和娘娘,能在你身邊看到你,此愿足矣,我不會在乎名份的?!?
朱瞻基聞言,頓時抱住傾城淚如雨下。拿出隨身佩戴的一枚平安扣,放在傾城手中,
“我今日發誓與你:得執一人手,至死不休。日后我定會封你為妃、為后,此生最寵你,此平安扣為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