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郎君---”
像是做夢一樣,傾城不由得抿嘴一樂,看著自己一身肥大的荊衣布裙,遮蓋著懷孕的身子,腦后松挽一個髻,橫插一枚銀釵。朱瞻基是一身長袍藍衫,像一位教書先生,還帶著斯文的眼鏡。
“傾城,我有點后悔帶你出來了,讓這么多的男人看著你,我心疼,還真的是損失慘重啊!”
朱瞻基一臉痛不欲生的搞笑表情。
“哈哈,太孫殿下,你到底露出銅來了,還說要帶我出宮私奔,去過尋常人的生活。怎么,他們看見我又怎樣?我又不會少一塊,誰會稀罕一個大肚婆。”
傾城用只有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盯著朱瞻基的眼睛不屑的說。
“那是他們肉眼凡胎不識寶,這個大肚婆可是價值連城的一大寶加一小寶,是地地道道的無價之寶啊。”
傾城聞言嘴角勾起微微一笑。朱瞻基一氣宇不凡的儒生,傾城一清麗俊俏的佳人。他倆走在一起,真是像極了一對般配的民間小夫妻。一大早的,尚被禁足中的傾城拗不過朱瞻基的任性,還是依著他,悄悄地隨他私自出宮來逛街了。朱瞻基說是要為了私奔早做點準備,購買些必備的,宮里沒有的物品,順便讓傾城散散心。
皇太孫的馬車出宮自然是無人敢問的,但為了遮人耳目,他們出宮后又在一地換乘了另一輛普通的馬車。馬車一路疾行,這里已經是離皇宮很遠了,不怕會遇到什么熟人了,護衛他們的是平時很少在宮里露面的青龍和他的手下。找了一處避靜的地方停下馬車,二人步行走入鬧市中。
陽春三月,城墻內外的西府海棠正開得醺然。朱瞻基將玄色大氅往孫傾城肩上攏了攏,指尖掠過她鬢邊金翟釵時,分明觸到一縷暖融融的春日氣息。店鋪門銅環輕響,二人步進晨光里,檐角鐵馬叮咚,驚起幾羽白鴿掠過青瓦。
街道兩側的柳樹垂著新絳,鵝黃嫩芽在風中輕顫。茶肆幌子斜斜挑著,蒸騰的水汽裹著茉莉香撲面而來。賣杏花的老者挎著竹籃經過,青瓷碗里浸著的花瓣竟比宮妃胭脂還要嬌艷三分。孫傾城駐足看糖畫匠人旋轉銅勺,琥珀色的糖漿在青石板上蜿蜒成錦鯉形狀,尾巴尖兒還沾著點亮晶晶的糖霜。
轉過棋盤街,朱瞻基忽然被布莊前的貨郎擔子絆住腳步。竹架上懸著巴掌大的虎頭鞋,彩線繡的王字在陽光下泛著絨光。他伸手撥弄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兒,金絲繡的蓮蓬肚兜忽然滑落,恰好蓋住他掌心紋絡。孫傾城低笑時眼尾微翹,指尖點過他手背:“殿下可是連胎發筆都備好了?“
花瓣漫過飛檐時,二人一路踩著落花前行。孫傾城袖中藏著半塊雕花玉佩,是方才在銀樓請匠人現刻的長命鎖胚子。彩燈籠次第飄晃,映得她裙裾上的纏枝蓮紋恍若活了般,在清風中輕輕搖曳。
只見這面前一片熙熙攘攘之中,販夫走卒,文人墨客,行賈胡商,騎馬的,乘車的,步行的,各行其道。放眼望去美女俊男很多,也不乏鮮衣怒馬,盛氣凌人的富家子弟,就算不想買東西在里邊隨便一逛,瞧瞧美人也是很養眼的。其中還不時的摻雜著波斯、大食以及天竺、羅馬、粟特等西域人種,各色各樣的人,官紳士子,淑女佳人,胡姬番女,參差其間,朱瞻基一行融入了進去竟是妥貼得很。
商賈們賣力地吆喝聲此起彼伏,招攬著顧客。王家漆器鋪、陳家酒莊、李家花果鋪、趙家紙墨筆硯、范家牛羊肉鋪,一路行來,繡旗招展,遮天蔽日。其間還有胡人開設的珠寶坊和香料鋪子。
這川流不息的人群,車馬騾驢,西域的駝隊,共同構成了這繁華的盛世景象。堅硬的青石地面,因為天長日久的磨擦和碾壓,在上面可以看到一道道淺淺的轍痕。大明朝,是一個充滿奇跡的年代,帝王將相的傳奇,文人政客的傳奇,游俠詩人的傳奇,后宮女人的傳奇---。
轉過一個有著高大的黑色立柱的石門,紅色的院墻上面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招貼和畫,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一幅是《武松打大蟲》,傾城奇怪地問:
“不是武松打老虎嗎?怎說是大蟲?”
朱瞻基一笑,
“大蟲就是老虎,是因為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的祖父名字叫李虎,因此虎字就成了避諱。就連隋朝名將韓擒虎,在唐朝修訂的《隋書》中也被刪去了“虎”字,變成了韓擒了。這種為君上的尊名避諱的習慣,從唐朝起至今民間還一直延續著,所以老虎仍然被人稱為大蟲。”
“哦,有趣。”
又一條小招貼赫然入目,傾城瞇眼觀之:“踏青秋獵,宴請嘉賓,安能沒有佳人相伴乎?溫柔坊北第二家香蘭姑娘,會彈琴、能唱曲,---。”
“這都是些什么啊。”
傾城笑著皺起眉眼,拉起朱瞻基就走,朱瞻基尚還不解的回頭看著想要弄個明白,不情不愿的東張西望,
“你是怎么了?上面怎么說的?”
“別看了,這是什么鬼地方。”
朱瞻基看了一眼,卻是一幅這樣的招貼:
“嚴冬將近,寒不可耐,上等的木炭賤的嚇人,仁義坊薛里,價錢公道,炭質優良,請君早日前來購買。”
“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很正常,這是商家百姓招攬生意廣而告之的小招貼,你是在宮里待久了,變得孤陋寡聞、不懂民間生計了吧。”
朱瞻基一本正經的認真教誨著,傾城只能默默的聽,含笑點頭不置可否。
“咚,咚,咚咚,咚”一陣皮鼓聲傳來,不遠處的高臺之上有幾個坦胸露臂的胡姬正在搔首弄姿的舞蹈,近旁有一白發道人正在給一干眾人講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那些胡姬露出彩繪的肚臍,扭動著蛇一般的腰身,胡服上的飾物一閃一閃,晃動著周圍觀看的男人們的眼眸。
道人的聲音仍莊重而沉穩,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
胡姬們雪白的肌膚,欣長的腿。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老道人還在繼續講道,不為所動,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道無形,生于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忽的有幾個少年紈绔痞子沖上舞臺,將那幾個胡姬抱起來就走,胡姬們驚呼著身子拼命地掙扎。道人一見,滿臉驚駭,趕忙閉起眼睛高呼:
“無上太乙天尊!”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譴責之聲,
“這光天化日,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竟敢搶人!”
朱瞻基急忙上前一步問道:
“這都是一些什么人?”
“兄臺還是不要問的好,這都是一些咱們惹不起的人!”
朱瞻基面色微怒,扯起傾城的手轉身離去。不一會來到一處婦嬰用品鋪子,二人方才喜笑顏開,進去挑了些日常用的物件,包裹好背在身上。剛剛出得門來,腳下忽的跪了一位小女孩,有十多歲的樣子,頭上發髻間插著一根草簽,
“二位貴人,大慈大悲,行行好買了我吧,我只要五兩銀子。”
朱瞻基和傾城均是一怔,隨之傾城問道:
“這位小妹妹,你自賣自身卻是為何?”
小女孩泫淚欲滴,哀哀言道:
“小女今年十一歲,名叫英寧,老家遠在蜀中,四年前家鄉因受蝗災,不滿十歲的姐姐被賣掉,父母逃荒病餓死于路途之上,幸好奴家被一好心人收養至今。誰知苦命人甜不得,養母現又不幸病故,如今家無所長,無錢葬母,求告無門,唯有自賣自身,葬了母親入土為安,奴家定要給貴人為奴為婢一輩子,絕不反悔。”
還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二人聽了英寧的一番言語,不免心生憐惜,也不管是真是假,朱瞻基便讓隨從付給小姑娘五兩銀子,助她葬母,然后就要離去,那英寧卻上前拉住傾城的衣抉道:
“請貴人告知奴家貴府的地址,奴家也好找去。”
朱瞻基和傾城相視一陣無言,心想,不久之后他們就要私奔出宮了,難道還真的要收下這個小女孩不成?
朱瞻基想了一下,對這個小女孩低聲吩咐:
“這樣吧,這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去東宮找---,”
“夫君,不可,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我倆出宮可是瞞著母妃的。”
傾城一聽,急忙對朱瞻基耳語。
嗯,是這個理,朱瞻基落一思忖,
“好,那就去鴻臚寺,找孫序班吧。”
“鴻臚寺,孫序班---”
英寧默默念叨了一遍,把這個地址和名字記在了心里。
不知過了多久,英寧蜷在城隍廟檐下,手里握著那漸漸被捂熱的五兩紋銀,指甲掐進手掌的褶皺里。聽檐角銅鈴被風撞碎的聲響,仿佛還混著母親咳血的余音。小小的臉上悲喜交集,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貴人早已遠去,卻遺留半闕暖春。那善意似雨露凝在恩人那翡翠耳墜上,她的丈夫那干凈結實的皂靴踏起積塵,飄逸的蜜色袖底帶出一縷檀香,他們的剪影在心里化作兩盞燭火。英寧為可以葬母,也為有了一個安身之處欣慰,攥著銀兩的指節發白,喉間哽咽被風聲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