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守陵人

清明時節的北京昌平天壽山，春意漸濃，細雨如絲。景陵靜靜地矗立在山間，四周松柏蒼翠，新葉在雨水的滋潤下愈發鮮亮。薄霧繚繞，遠處的山巒若隱若現，仿佛與天相接，增添了幾分肅穆與神秘。

陵前的石像生靜默佇立，雨水順著石雕的紋路緩緩流下，仿佛時光在此凝固。玄武將軍身披鎧甲，手握長劍，目光堅毅地站在陵前，身后的士兵們整齊列隊，神情肅然。英寧身著素衣，手持香燭，輕輕擺放在陵前，煙霧裊裊升起，與細雨交織，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哀思。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打破了山間的寂靜。三年來，無論風雨寒暑，他們始終守護在此，仿佛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清明的雨，像是天地在為逝去的英靈灑下淚水，也仿佛在洗滌著人們心中的哀傷。

整個景陵籠罩在一片寧靜而莊重的氣氛中，仿佛連風都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長眠于此的宣宗皇帝與孫太后。玄武將軍抬頭望向遠方，眼中閃過一絲堅定，低聲喃喃：“太后，陛下，臣等必當盡心守護，愿您在天之靈安息。”

“叮鈴鈴！叮鈴鈴！---”

后方似是傳來一陣馬鈴聲，職責使然，玄武邁著鏗鏘的步伐走了過去觀察情況。見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趕著一輛馬車，馬兒疲憊，車上積塵挺厚，應該是長途跋涉而來。

馬車緩緩駛入皇陵內的青石道，車輪碾過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看上去約有四十歲左右，面貌端莊、穿戴樸素的劉夫人掀開車簾，目光透過薄薄的雨霧，望向遠處那座巍峨的陵墓。雨絲如線，輕輕拍打著車頂，仿佛天地也在為孫太后的離去低泣。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心中涌起一陣酸楚。

劉夫人本名劉詩，從小喪母，父親另娶。身為遼東守軍統帥的爺爺劉榮，擔心她在家會受委屈，便把年僅五歲的孫女帶往遼東養育。平日里不但學文，閑暇時爺爺常教她習武，所以她是在軍營里長大的，性子有點野。

十歲那年，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怎么也出不去，天漸漸黑了，有野狼在嚎叫，自己嚇的哭起來。又想到爺爺還不知道如何焦急，心里后悔死了，不該自己瞎跑不聽爺爺的話。正在這時有一只火把向自己飛快的走來，這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小戰士，他找到了自己，并把她小心地背出了大森林。

后來她才知道，這個小戰士名叫青龍，比自己大四歲，他的父母在戰亂中死了，是個孤兒。因為他救過自己，以后的幾年就經常見面，在一起玩，有好吃的一起吃。再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喜歡上了他，看得出他也是喜歡自己的。誰也沒有想到還有分開的那一天。

那一年，倭寇來襲，爺爺劉榮作為遼東總兵中軍左都督，帶領將士大敗倭寇，斬敵數千，生擒數百，立下功勛。皇帝大喜，不但升了爺爺的官職，把他調職進京，還下旨賜婚十五歲的嫡孫女劉詩為皇太孫嬪。從此劉詩進了皇太孫宮，生生離開了青龍，唯有心中暗暗懷念。

可是幾年后想不到與他在皇太孫貴嬪宮中能見面，匆匆一眼，已是萬年，猶如陌路。原來他竟是皇太孫的人，那幾年是到邊塞學習鍛煉的，現在他已是一路影衛的首領。但偶爾幾次與他的見面，被有心的孫傾城還是看出了端倪，為了避免誤會，私下里劉詩只好把過去的事情如實相告。

那時劉詩在宮中與貴嬪孫傾城私交甚好，無話不談。也知道孫傾城是皇太孫朱瞻基青梅竹馬的摯愛，別的嬪妃基本上只是擺設。雖然宮規是雨露均沾，皇太孫來劉詩宮里的機會也不少。但朱瞻基無情，劉詩也無意，他們相見時只是談些書畫文字而已，一轉眼數年過去。

可是孫傾城不愿意看著劉詩紅顏漸老，青龍將軍孤單一身。還是擔著風險，求得朱瞻基配合，將母親董妙娘少時的詐死逃婚又演繹了一遍。

想起當年那時，若不是孫太后暗中以假死藥相助自己出宮，又得宣宗皇帝恩賜準以回劉家安葬，得以成全自己和青龍的心愿。三十多年來，她還不知道怎樣度過一生，或者只能最后得一殉葬的結果，早已命喪黃泉，哪還能有今日的自由之身？

馬車停下，身姿高挑的劉詩披上斗篷，在趕車的小兒子劉福子的攙扶下輕輕跳下車。雨水打濕了她的鬢角，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緩步走向陵墓。陵前的石像生依舊肅穆，仿佛在守護著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太后。劉詩跪在陵前，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她的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愧疚，感激孫太后的救命之恩，愧疚自己未能在她生前再見一面。

“劉夫人？”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劉詩猛然回頭，只見一名身材魁梧的壯年男子站在雨中，身披鎧甲，目光如炬。三十多年的風雨光陰，仿佛對他們的改變并不是很大。她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了來人——玄武將軍。當年她與青龍將軍情投意合，出宮后青龍便被派往遼東參贊軍務，很少回來。玄武將軍是青龍的摯友，這其中的緣故不會不知。如今再見，恍如隔世。想必孫太后臨終時已經將過去的事情都告訴了玄武將軍，這才派他來守陵。

“玄武將軍……”

劉詩的聲音有些哽咽。

玄武將軍走上前，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可惜，青龍他……一年前戰死遼東了。”

劉詩的身子猛地一顫，仿佛被雷擊中一般。她的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是的青龍戰死了！那個曾經與她山盟海誓的男子，竟然已經不在人世，永遠離開了她和兩個兒子。她的手指緊緊攥住衣角，指甲幾乎嵌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想哭，可是眼淚早就流干了。這些年她隱姓埋名，不見故人，絕口不提宮里那幾年的舊事，只做一個賢妻良母，可是還是不能與青龍相愛到白首。這件事即使是已經過去了一年，但在劉詩心里，還是一道滴血的傷口。

值得欣慰的是，幸好大兒子劉云鵬長大了，已經接替了父親的職位，現在還有小兒子劉福子陪著自己，回到家鄉，來拜祭自己的好姐妹。

“他是我永遠的牽掛，是兩個兒子的驕傲！”

劉詩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玄武將軍嘆了口氣，目光中滿是悲痛。

“聽說，遼東戰事吃緊，他是為了掩護大軍撤退，孤身斷后，最終力戰而亡。他臨終前……還念著你的名字。”

劉詩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落，與雨水混在一起。她的心中仿佛被撕裂一般，痛得無法呼吸。爺爺已故去多年，父親也病逝了，如今青龍也死了，她沒有家了，她的依靠，她的希望，全都化作了泡影。她剛過五十歲，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今后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玄武將軍見她如此悲痛，心中也不忍，沉吟片刻后說道：

“劉夫人，今后有何打算？以你這樣的身份在外面拋頭露面還是不妥。如今你孤身一人，不如留在皇陵，與我夫婦一同為孫太后守陵。青龍雖已不在，但我作為他的兄弟，理應照顧你們。你和劉福子也可以做些整理花木的事，這樣可以掙些餉銀維持生活。再說，陵區周圍土地多，還可以種糧種菜，添補日常，生活不會難過的。正好營區還有一處閑宅，在這里安下家，福子的哥哥也有個地方找你們，常來看望。”

劉詩抬起頭，眼中滿是迷茫與無助。她看了看玄武將軍，又看了看遠處的陵墓，默默地跪拜在地，心中漸漸生出一絲平靜。或許，留在這里，為孫太后守陵，是她最好的歸宿。而且玄武將軍的妻子英寧，劉詩也認識，當初還是皇太孫朱瞻基與傾城，那次出宮時用五兩銀子買來的。窮苦人家出身，是一個聰明伶俐，很勤快和善的女人。如今聽說她也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

“多謝將軍。”

劉詩站起身輕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決然。

玄武將軍點了點頭，轉身對剛剛來到身邊的妻子英寧說道：

“英寧，這位是劉夫人，今后她便與我們一同在這兒守陵，你要多幫助她呀。”

“是。”

英寧走上前，溫柔地握住劉詩的手，眼中滿是關切。

“劉---劉夫人，今后我們便是一家人了。你若有任何需要，盡管告訴我便是。相信先皇和娘娘必會保佑我們。”

劉詩感受到英寧手心的溫暖，心中一陣欣慰。她點了點頭，輕聲說道：

“多謝夫人，如此，我們娘倆以后少不得麻煩你們。”

從那天起，劉詩便留在了皇陵。每日清晨，她都會來到孫太后的陵前，默默祈禱，清掃陵墓。她的心中漸漸平靜下來，仿佛找到了新的寄托。玄武將軍和英寧對她關懷備至，讓她感受到了一絲家的溫暖。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時，劉詩仍會想起青龍。想起他們曾經的誓言，想起他那雙堅定的眼睛，他的微笑。她知道，青龍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但他的影子卻始終留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

一天傍晚，劉詩獨自坐在陵前的石階上，望著天邊的夕陽。英寧走了過來，輕輕坐在她身旁。

“劉夫人，還在想念青龍將軍嗎？”

英寧輕聲問道。

劉詩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淚光。

“他曾經答應過我，等戰事結束，便會帶我回家鄉看看。可如今……他卻再也回不來了。”

英寧嘆了口氣，握住劉詩的手說：

“青龍將軍是個英雄，他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如同先皇和孫娘娘一樣，他們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人都是會死的，你用不著難過。”

劉詩愣了一下，抬頭看向英寧。英寧的目光溫柔而堅定，仿佛看透了她的內心。劉詩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和信念。

“夫人說得對。”

劉詩輕聲說道，眼中閃過一絲堅定。

“我會留在這里，為恩人孫太后守陵，報答她的恩情，也為青龍……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英寧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劉詩的手背，小聲對著劉詩的耳朵說：

“唉，這就對了！這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會舞劍的劉娘娘！”

“嘿！別提了，早就不是了！”

“哈哈！”

從那天起，劉詩的心境漸漸開朗起來。她不再沉溺于悲痛，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守陵的工作中。她每日領著兒子清掃陵墓，整理花草，仿佛在為孫太后和青龍將軍守護著這片凈土。玄武將軍和英寧看在眼里，心中也感到欣慰。

玄武想起自己不幸的童年，他是和一群孤兒在一起接受訓練并長大的。由于自小失去父母，連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都忘記了。還是皇太孫朱瞻基以天上的星宿為他們一一取的名字，玄武、青龍、白虎、朱雀---。皇太孫不僅給了他們名字，還給了他們為大明朝效忠的機會，他們這群人是皇太孫身邊最受信任的影衛，貼身保護皇太孫的安全，曾完成了數不清的重要任務。

如今先皇和孫太后已逝，自己能有幸替他們守陵也是莫大的榮耀。雖然好兄弟白虎和朱雀仍在宮中為新帝效命，青龍一年以前不幸犧牲。但兄弟們緣分不斷，白虎和朱雀得空就會前來探望，小酌一聚。一群孩子漸漸長大，他們都以母親的名字為姓，玄武的孩子姓英，青龍的孩子姓劉，白虎的孩子姓明，朱雀的孩子姓江。現在青龍的遺孀來到了這里，與玄武、英寧一同為先帝和孫太后守陵。雖然青龍不在，但他們知道，劉詩已經找到了新的生活和目標，適者生存，物競天擇，雖然前路依舊漫長，但她已經不再孤單。

夏日的天壽山多雨，雨后的皇陵，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香。劉詩站在陵前，望著遠處的青山，心中一片寧靜。她知道，青龍雖然已經離去，但他的精神將永遠與她同在。而她，也將在這里，守護著他們的回憶，直到生命的盡頭。

傍晚，陵區西面小村子里的屋頂上，會升起幾縷炊煙，它們冉冉纏繞著徐徐上升，聽得犬吠聲，還有小羊羔的叫聲，像一幅祥和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