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龍妖慢慢的仰起臉,閉上眼感受著溫熱的液體從臉頰滑落。他肩膀微微顫抖,透露著無限的蒼涼之感。
“哈哈哈哈哈……”他抬手捂住雙眼,就那樣流著眼淚低聲發笑,聲音尖利而哀傷。而后放下手臂,臉上猙獰之色立現,咬牙切齒道:“這愚笨的神侍,用該死的慈心,即便被逼到如斯境地,也不肯說出飲水原由,只愿默默無聞為南海犧牲,他們孤立自己,寧愿自己族人一個個死去也不愿讓南海水族飽嘗喪子之痛離親之苦。他們被誤分其神鼎之水,下放水牢,不顧自己卻擔憂御海神鼎有損之時南海生靈涂炭,甘愿奉其生命給予一人之身。那阿桀羅……目睹著族人赴死卻只能接受無能為力。”蛟龍妖暴怒喝道:“你可知!你可知!你們用這種種借口,想要那孩子自由一生,卻毀了那孩子應有的一切,即便是沒著這身份,卻過著孤獨凄苦的生活。雖有著高貴的龍族之血,卻過著低下的蛟妖生活,你可知,這些年來,我沒有一時一刻不再怨恨,沒有一時一刻不再懊悔,沒有一時一刻想要問你一句,為何,要將我帶到這塵世,為何要將我驅逐,為何要用著什么無私的想法,來扭曲我的一生!現在又為何,要告知我一切,為何不讓我繼續怨恨,繼續已有的生活。總好過知道神侍族人是何等卑微的消失,而我又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實!”
龍王看著眼前的蛟龍妖如孩子般歇斯底里的哀嚎,那個對自己橫眉挑釁,動輒大打出手的孩子,心中所壓抑的痛楚竟有如此之深。在自己面前種種傲慢,無禮,或許只是要自己注意,用這樣任性霸道的方式訴說著自己已然立足一方天下。而得知真相之后,就將全部偽裝的堅強外殼徹底擊碎,無助又彷徨。龍王慢慢走近了蛟龍妖,遲疑著抬手,緩慢的放在那隨著胸口劇烈起伏而隨之上下而動的肩膀。多久,多久沒有觸碰的肩頭,早已不再稚嫩,可以承擔起沉重的負荷。這樣讓人心疼的成長,在自己沒有照拂的日子中,這個孩子,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長大,用單薄的力量,詮釋了自己的強大。
“你一直恨我。”龍王低聲道:“也一直不愿原諒阿桀羅。”他收回手,又道:“你這般想法,且不怨你。阿桀羅的囑托,我只想遵循她的意思,也是不愿再見有人與神侍一樣,因逃脫不開命運的枷鎖而隱忍的活著。你本不在南海生活,這里的一切,確實與你無干。是我不愿承認,甘愿蒙蔽雙眼,不肯承認這個事實,才要你這些天受了苦楚。我只當為了南海,自己會傾盡所有,卻從未問過你的意愿。若不是見那金蟬子尊者用了逆身之術,竟忘了自己的最初之念,是不愿再見有人為的這神鼎而死的。你如今可以選擇離開南海,修補神鼎之事,就此作罷。南海眾生,我亦會奏稟玉帝,賜一個安身之所。”龍王嘆道:“若你愿意,且放下仇恨,忘記今日之事,清心修行,哪日渡劫飛升,化作龍身,也算是對阿桀羅的一個安慰。或許,阿桀羅以身祭鼎之時,也是如斯所想。”
蛟龍妖發泄過后,聽聞龍王之言,一時語塞。他現下疏散多年心結,經歷此番,已不復曾經孤僻激進的心態。龍王愿放他出南海,他卻未立時離去,只悶聲道:“御海神鼎,當真不補?”
龍王失笑:“依那尊者所言,非要新龍之血與鱗方可,現下除卻你,無人可以為之。尊者所言,亦在情理,渡劫飛升,危險重重。但若他再要行‘殞噬’之法,我也萬萬不能任其為之。”
蛟龍妖抿緊嘴唇,他想起那時自己返回南海,目睹金蟬子被眾人質問,而后來到這神鼎之前,行了‘殞噬’之法,那樣毫無顧忌的將自己的血與精元融進神鼎,沒有一絲猶豫。待自己反應過來沖到金蟬子身邊時,在自己懷中失去意識的他臉色慘白,身體毫無溫度。那一刻蛟龍妖微微顫抖著身體,眼睜睜的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的手中漸漸逝去,那么的想要抓住,卻那么的無能為力,這樣的驚恐之心,他從未感受過。
難以言表的痛苦,當年的阿桀羅,眼見生命逝去卻只能等待卻什么都做不了。為了族人的遺愿,那么隱忍的活著。
神侍的一生中,不知何時會走到終點,為了與生俱來的使命,為了背負沉重的枷鎖,雖然他們飽嘗著族人離去的痛苦,但都又是用如此平靜的心態,去感恩上蒼,能讓其成為南海神鼎的神侍,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庇佑南海眾生。
金蟬子愿意為了眾生替自己肩負起這個枷鎖,玄悟勸自己無果,義無反顧的返回了南海。
蛟龍妖感覺心中的冰山在漸漸崩塌,內心的某一處被輕輕觸碰。他閉了閉眼,想到了金蟬子,乃至是未曾謀面的神侍族人,和阿桀羅。他們對著自己微笑,那樣的溫暖又祥和。睜開眼,頓覺腦海之中霧霾盡散,靈臺空明。
他轉身,衣角掠起,神態堅定,不復曾經躊躇不決之態。
“我雖有恨,但身為神侍族人,流淌龍族之血,不能背棄他們以命相托之意。況且,已有一人,以悲憫之心,教明我一切,棄眾生之生死不顧亦非吾所愿。何況……”
一個神侍族,已然夠了。
怡心閣中,金蟬子靠坐在床榻之上,他精神好了些,索性拿著未看完的書籍,慢慢讀起來。
玄悟本來沉浸在金蟬子逐漸好轉的喜悅之中,但是看金蟬子只倚坐床榻,不理自己,又沒有什么可以消遣,頓感無聊,不時地唉聲嘆氣。
金蟬子看他的樣子失笑道:“若覺得無聊,便去找那蛟龍妖,我已然無礙,你守在這里也是無趣。”
玄悟見心思被看穿,轉了轉眼珠,辯駁道:“誰要去理那蛟妖,自那日送你回來,便與他那龍王老子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那龍王還好,還知讓老龜送來一個靈丹,他可好,自是再也未曾謀面。”玄悟冷哼道:“那種自私自利之人,或許是逃出了南海也說不定。”
金蟬子聽他一番言論,苦笑道:“你為何說他自私自利,他本一直生活在澗水河,鮮少與人接觸,養出了獨斷的性子也情有可原……”
“你不知曉,”玄悟終于引起了金蟬子的注意,趕忙抄著座椅搬到床邊,正色道:“我曾經勸他回來南海助你修補神鼎,可是那個家伙,回絕了不說居然又與我大打出手,你說,他自知不是我的對手,卻也寧可打一場,說是戰死也不愿回來,著實可惡。”
金蟬子見他無聊了整天,這時也不好打斷他的傾訴欲,索性合上書,笑道:“當初見你擔心那蛟龍妖,才請龍王允我帶你一同入海,為的亦是讓你能結交些人,我以為那蛟龍妖與你不打不相識。那時他執意不愿化龍,我便私自放他出海,免了責難又躲過一劫,你怎的又要去追他?”
玄悟撇了撇嘴,反駁道:“我愿隨你入南海,并非擔心他,但知道那身世后,覺得他也不是那么罪大惡極。”
“哪里用的了罪大惡極,”金蟬子失笑。
玄悟眼神暗了暗,正色道:“若非那日他去而復返,與我及時趕到,你當真丟了性命的話,不但是他,連我都會覺得罪孽深重。”
金蟬子頓了頓,淡然道:“他心性本善,只是無人引導。”
玄悟忽而想到了什么,急聲道:“你還不曾知曉,當日那蛟龍妖在神鼎之前,自認是新龍,愿渡劫飛升,修補神鼎。”
金蟬子雙目微垂,一絲淡淡的笑意慢慢暈開。他微動修長的手指,指尖緩緩在指節依次捻動。
玄悟見他不語,掐動手指,盯著眼前出神,試探著問道:“你在算什么?”
金蟬子慢慢放下手,慢慢抬起頭,悠然說道:“化龍渡劫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