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是耳聰目明之人,知道太后不會任由她這種動亂的因子留在宮外,雖然請她進宮的車駕還沒到。
天剛蒙蒙亮時,長公主府已成了白茫茫世界。
白色的燈籠,白色的布,陰沉的烏云下縭白一片。宮人們換上黑色的淚妝,平靜地打開中門,等待著宮中使者。
長公主一身素縞,坐在煙波閣里。
對面是君鳳兮。
一夜未眠。
對弈。
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只銅鸞,香爐方加了香片,藏春返魂梅的氣息正當濃郁,裊裊青煙從細長的鸞嘴吐出。
“我原以為他能活著看到豫章王登基的那一天?!?
“但他確實死了,而屬于豫章王的皇位也因此多了許多的變數?!?
敲著棋子,君鳳兮漫不經心地說著,在他清亮如水的眼眸中,君主的死亡或許與一片樹葉凋零同樣寡淡。
“母后到底還是不死心,朝中重臣會任由她胡來嗎?”
這一次,君鳳兮有了短暫的沉默,最終搖搖頭。
“臣子們終究是人,而人總會有私心。真相是什么,圣意是什么,都沒有身后那個小家的利益更現實?!?
“確實如此,名利名利,人不為利,必是為名。明日早朝,怕是沒有人會站出來質疑遺詔的真實性,他們……已經盡了臣子的本分了?!?
長公主哀嘆著,道:“不論是誰的安排,太子能夠逃出去,對長沙王而言都是一個絕大的變數。若太子有一天站出來揭發長沙王,我是絕不能錯過的?!?
如果太子當真忍不住連夜站出來揭發長沙王弒君奪位,那他此刻必定會成為陛下遇刺的真兇,成為長沙王登基時最好的慶賀。
“阿玉,你害怕嗎?”
君鳳兮溫和地說著,雖然談論的是國家大事,他的口氣卻平淡得好像突然想起后院的曇花開了般,輕巧雅致。
長公主微笑著搖搖頭:“有什么可怕的,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無力改變命運,那就只能順從命運?!?
“這不像我認識的蕭玉會說的?!?
君鳳兮淺笑間下了一記殺招,皇家秘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曲折,但他卻什么都不愿意改變。不是不能,而是沒有興趣。
就像他一貫的自稱——只是偶然經過。
“那你覺得我該說些什么?”
對君鳳兮的詰責,長公主并沒有這樣反問,她選擇了回避,沉默許久后突然道:“衣裳上熏了什么香,怎那么好聞。”
“尋常的梅花衣香,紅梅為我做的。這孩子在做香上倒是頗有些天分。”
依舊是禁忌的話題,卻也依舊是淡漠悠閑的口吻,他拈起一粒玉子,道:“他不是個好人,但卻是個好皇帝。至少在他統治的二十二年里,這個國家的子民,過的是幸福而自信的生活?!?
“他死了,紅梅會很興奮吧,那個孩子,到底還小,藏不住心思?!?
“紅梅有足夠的理由為燮朝失去一位有為的君主感到興奮?!?
“三哥春秋正盛,居然會……果真是荒謬?!?
真相是什么,從來都不是他們關心的。
很快,皇太后就會宣布皇帝圍獵時得了急病,不治身亡,太子身染重病,在離宮修養。暗地里則出動爪牙滿世界追捕不知被何方人士帶走的太子,務必將他處死,以絕后患。
但沒有人會相信這個荒誕的公告,死去的人可是皇帝,是整個燮朝的精神核心!他如此強大,如此強勢,怎么可能悄無聲息的染病離去?他們都還等著廢太子立豫章王的詔書掀起驚濤駭浪呢!
在這種詭異和安靜中,會有個所謂的真相波濤洶涌地流傳,這個版本里的太子變成了忤逆不孝的逆子,為了更快地登上皇位,不惜弒父欺君。當然,和前者一樣,這也不過是權貴們為了獲取他們的利益,利用民眾的脆弱和同情散布出的所謂真相。
或許還會有為太子喊屈的聲音,這些人求的是皇后與豫章王的利益。
長公主是局中人,她非常清楚他們可能的手段。
“太后招你入宮小住,你害怕嗎?”
君鳳兮再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長公主嘆了口氣。
“不可能不害怕,母后已經明確表達了態度,她是必定會維護長沙王的利益,不惜扭曲皇兄的遺愿,助長沙王登基。我想現在整個皇宮都已經在長沙王和母后控制下?;屎髴撘脖豢刂屏?,不然以那個女人的心性,怎么可能到現在還不請諸位大臣星夜入宮共商豫章王登位之事?她可是期待豫章王登基期待得快忍不住把枕邊人殺死的地步了。”
“敢和這樣的女人同床共枕,皇上也確實是個人物。”
君鳳兮嘲諷地說著,指了指長公主醉人的酒窩。
“只是為何我在你的眼中看不到悲傷,只有春光與嫵媚?”
“因為害怕之余,我又感到止不住的興奮。準備了十三年的劇本馬上就要彩排,馬上就要看到真正的結局,我這個黑手,怎么可能不興奮?想到即將發生的事情,我啊,期待得心臟都快停止了。”
“你真的很扭曲?!?
“是整個蕭氏都很扭曲。蕭家的血管里流著瘋子的血,不論我,還是誰,都一樣。”
她冷漠的說著,從得知皇兄的噩耗起,她始終保持著這樣的清醒。血早在十三年前就變冷了,時至今日,她早已是個沒血沒淚的冰人。
“殿下,安國公到了?!币晃慌傩÷暤姆A告著,看了眼正在與長公主下棋的君鳳兮,欲言又止。
“不礙事的。”
不多時,冠帽上蒙了白布的華敬容緩步走進煙波閣,對長公主彎腰行禮,態度謙卑,卻又難掩倨傲之色。
這份倨傲是針對君鳳兮,也針對長公主。
長公主沉默了許久,最后揮了揮手,伺候在煙波閣的女官與嬤嬤們都退出了,但君鳳兮還在,仿佛他是這樣的主人。
華敬容的臉色難看起來,在君鳳兮的冷漠與高貴面前,他像個無知的暴發戶。他猛然拔出刀,狠狠地斬向君鳳兮——這放肆的舉動徹底激怒了長公主,她轉過身,斥罵道:“這里什么時候輪到你撒潑了!”
華敬容的刀因此停滯,刀鋒距離君鳳兮筆挺的鼻梁只有半寸。他想收回刀,但當他看見刀鋒下的君鳳兮依舊那樣的怡然,鎮定得連根頭發絲也沒有顫抖的時候,他咬牙切齒,他在君鳳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猙獰,以及他永遠無法擁有的淡然。
他又看了眼長公主。
已經不能不收刀了,只是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