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志鸞,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庶宏日新之德,以永無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義蔑聞,疏遠正人。親昵群小,善無微而不背,惡無大而不及。倡優之技,晝夜不息;狗馬之娛,盤游無度。金帛散於奸慝,捶楚遍於仆妾,前后愆過,日月滋甚。宜廢為庶人。”
而后連虛假的眼淚也無法擠出的雙眼掃過宮中諸人,道:“管好自己的嘴,宮里素來缺花肥。”
眾人心中只余下悲涼,已經沒人再敢說話了。
長沙王又道:“皇兄駕鶴歸西前,還留下另一道旨意,煩請太后、皇后代為保管。明日早朝時,當眾宣讀。”
又是一張墨跡未干的圣旨,但誰敢懷疑它的真假?
連皇后都沉默了,他們沒有瘋,他們不會開口。
……
……
轉眼間,太極殿又是空蕩蕩了,皇太后癱軟在椅背上。
皇宮很快就會亂成一團,然后恢復表面上的平靜。通過方才發布的指令,所有可能威脅到帝國政權穩定的因素都會被暫時地控制住,直到皇城產生了新主人。
太后知道自己方才做下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正確的,但她卻又忍不住的感到眩暈。
她的思緒有些茫然。
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他昨天還只是個在自己的懷里睡覺的孩子,怎么就一轉眼間,死掉了。
她驚惶不定的呼吸著,用力地搖著頭:“他怎么能死?怎么可以死!怎么就……死了……”
他不是她十月懷胎孕育的骨肉,但四十年累積下來的感情,到底是真實的。若說她對皇帝沒有一絲一毫的母子之情,自然是虛假。
此刻她無比的疲倦,她悲傷,她惶恐,她覺得自己當真是個垂老的婦人了。
然而讓她惶恐與悲傷的,不僅僅是皇帝的駕崩!
她不愚蠢,她的政治嗅覺依舊敏銳。
太多的人有理由希望皇帝死去,但是她確實不相信真是太子下的手。
因為他太弱了,他的心柔軟得像個女人,比起執掌江山揮斥方遒,他更愿意躲在世外桃源逍遙自得。
她甚至可以確信,如果皇帝當真要廢太子,阿鸞不會做任何反抗。他會興高采烈地接受這份詔書,而后心平氣和地前往封地,成為最不需要新帝費心提防的藩王。
是的,太后從不認為太子會是刺駕的黑手,但是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她所能做的,唯有強迫自己相信,太子弒父奪位,天理不容。
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了。
當她宣布將皇后軟禁含元殿時,就已經做了決定。
十月懷胎辛苦孕育的骨肉此刻正靜靜地伺候在她跟前,嘴角含笑,他英俊,他優秀,他讓他苛刻的母親驕傲。可這個燮國最尊貴的女人卻覺得他的面容竟是如此的陌生。
無須再確認的猜測瘋狂地卷過心頭,她閉上眼,一滴渾濁的眼淚從滿是皺紋的眼角緩緩流出。
“七郎,這里沒有外人,你跟我說實話,你皇兄……是不是你……”
“皇兄已然乘鶴而去,母后理應為活著的人多想一下才是。”
長沙王溫和地說著,帶著諸事盡在掌控之中的悠然。
“我正是為了你這活著的人,才會褫奪皇后的權力!但我是你的母后,我想知道真相!而不是那愚弄世人的謊話!”
“真相就是太子品行不端,圍獵時遭皇兄訓斥,氣憤之余竟生了禽獸之念,以致皇兄逐鹿時不慎跌落山崖,傷重不治而亡。太子自知罪孽深重,流亡逃竄。”
“住口!你這逆子!你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下得了手,若是母后方才沒有做出對你有利的決定,你是不是打算將母后也——”
“母后乃一國之母,假若時事緊迫,逼得我不得不對您做出不敬的事情,我也只會懇請母后為了孩兒的九五之位,做出那么一丁點的犧牲。絕不敢強行逼迫。”
長沙王輕柔地說著,單膝跪下,雙手疊放在母親的膝蓋前,仿佛撒嬌般。
她撫摸著他的手。
長沙王擁有一雙白皙細膩宛若婦人的手,但掌心的老繭讓母親清楚地意識到,多年的錦衣玉食并未消磨他的野心,他欲火中燒,如癡如狂。
“你……當真是禽獸不如!”
“多謝母后夸獎。”
頭也枕在了母親的膝蓋上,長沙王痛苦地呻吟著:“母后,身為禽獸,就像生在皇家一樣,是由不得我做選擇的……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的欲望……我想要皇位,我想讓皇兄去死……十三年了,我忍得太久了,我已經……再也忍不下去了!母后,我會變成禽獸,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啊。如果不是你,我……”
“混蛋!你給我跪下!跪在你皇兄面前!”
無法想象這行將破舊的身軀竟可以發出如此尖銳又高亢的嘶喊,長沙王平靜的接受著,他抽回雙手,掀衣下跪,跪在龍椅前,低頭順眉,仿佛龍椅上有皇兄的幽靈正看著他一般。
皇太后掙扎著站起,鑲了夜明珠的龍首惡狠狠地砸向長沙王背脊,一次又一次,瘋狂得恨不能將他立刻杖殺。
“你這畜生!”
“你這弒兄欺姊的禽獸!”
“禽獸!”
……
長沙王承受著母親的怨氣,即使血跡滲出,在紫衫上留下深黑色的水漬,筆直的腰桿也沒有絲毫晃動。
瞇著眼,斥罵聲傳入耳中,陶醉地宛如天籟。
終于,老太太崩潰了,她扔下沾了血的拐杖,嚎啕哭了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我會生下你這禽獸!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
“母后,事已至此,你我都沒有退路了。我知道我禽獸不如,我也知道我十惡不赦,理應凌遲。若是母后明天召集群臣,當眾宣布我的罪狀。不論是弒兄還是欺姊,或是陷害侄兒,只要從母后口中說出的,我都不會辯解,我會認罪伏誅。”
“你……你……你……”
“從母后口中說出的,就是真相。”
“你……冤孽啊!”
心努力泵出血液,滋潤著即將枯竭的肉體,皇太后緩緩閉上眼,想起那已經離開人世的皇帝,一片悲涼。
三郎想要阿乾繼承大統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然而他剛剛歸天,將他養大的女人卻要扶持很可能是殺死他的兇手的人登上皇位,因為——
“如果他還活著,必定會怨恨我這個是非不分的母后吧。”
可是出于母親的私心,為了她唯一的親骨肉,她已經別無選擇了。
哪怕他確實是殺死三郎的真兇,也不會影響她的選擇。
她走出了第一步,從此再無退路。
她靜靜地看著黑夜中的太極殿,停在殿中央的棺槨如黑洞般深不可測。
她顫抖著嘴唇,用只有長沙王和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壓抑地說著:“我不管是誰害死了你,也不管我是不是做了最錯誤的選擇,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死了!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喃喃地重復著,好在除了品德不端,長沙王并不是差勁的選擇。
注:廢太子詔書節借鑒李世民廢太子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