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范家親上加親的計劃胎死腹中,傅老太太這種行動派,自然不會再在岳陽逗留。處理完范二郎與那戲子,老太太便收拾行囊動身回京了。一路上車馬勞頓,暫且不提。
且說那傅家本是非之地,老太太不在,后院也一樣沒閑著。
初娘子入府佳期已經定下,既是入天家,嫁妝自然不能馬虎。大太太雖自初娘子十歲就開始備嫁妝,得了禮聘后又添增了大半年,卻總覺得美中不足。臨到這入府前最后的兩個月,老太太離京省親,沒了那礙眼的,越發肆無忌憚,挖空心思地添妝——縱然以后被人說處事不公,也是管不得了。
畢竟是嫡長女,又是進天家,若是虧欠了她,那北地傅家的顏面還要不要?
何況太子妃是清河崔氏嫡長女,那崔家自詡詩書傳家,曾不止一次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對北地傅家這等武勛世家的不屑。此次縱是拼上北地傅家的底蘊,大太太也是要助玉鬘與那崔氏太子妃別一下苗頭!
北地傅家源于漢時昭帝,仔細算來也是個傳了數百年的大家族。衣冠南渡后,更是招募流民為國效力,鎮守長江沿岸邊防,抗拒胡羯,由此累功晉位一等門閥。及至當下,大燮朝海清何晏,流民軍編制已不復存,但傅家為朝廷出力至偉,雖說比起崔謝盧江那等豪門巨閥,資質尚淺,但實實是蕭氏皇族的左臂右膀。
是以,大太太越發自信,如日中天的傅家,難道拼不過清談誤國的崔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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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大太太正單手支頜想著如何給初娘子錦上添花,突然有陳媽媽領著沈姨娘跟前得臉婆子躡手躡腳進入,稟告道:“大太太,方才沈青家的去躞蹀館送物件,見著了件稀罕事。”
躞蹀館乃是撥給李姨娘的院子,大太太素來要顏面,不會明處刁難誰。每月用度具由沈姨娘主持,足額發派,偶有賞賜,也不會怠慢了哪個院子。
但到底是不喜,聽說躞蹀館出了事,大太太頓時來了興致,道:“說來聽聽。”
那沈青家的內院里打滾,自然曉得誰才是正主,對沈姨娘及大太太都是忠心不二。此刻當即上前一步,稟告道:“大太太命沈姨娘定下的十五匹絹帛,今早上剛剛到。老奴不敢耽擱,趕緊著按各院的份額送去。豈料到了那躞蹀館,正瞧見李姨娘跟前的紅云在煎藥。老奴覺著蹊蹺。心想大太太操持后院素來公正,從不虧待了哪個,怎這李姨娘院里有人病了,竟是不吭聲地私下抓藥?”
說到這里,沈青家的躊躇地停下,大太太什么心肝,自然是聽出了問題。
“那紅云怎么說?”
“老奴原是想問的,誰知那紅云見老奴走進,小臉煞白,竟是嚇得打翻藥罐,燙得腳上滿是泡,眼下正躺著等醫師開方子呢。”
大太太和藹一笑:“這可憐的孩子,當真是笨手笨腳。陳媽媽,沈姨娘那邊知道這事嗎?”
“沈姨娘已經聽說了,她說老爺近些日子時常在躞蹀館留宿,李姨娘身邊不能缺了靈活的丫鬟,就把自個跟前的彩霞派去躞蹀館幫忙了,也已經打發小廝去松芝堂請醫師了。”
沈青家的對答如流,大太太聽著歡喜,道:“沈姨娘做事,果然妥帖。”
陳媽媽也在一旁幫腔道:“這李姨娘也當真是的,院子里有人生了病居然不通過管事,竟至私下抓藥。傳出去,又要惹那些嚼舌根的說大太太刻薄了。”
“她怕是有苦衷吧。”大太太毫不避諱地說著,伸手扶了下發梢的鎏金石榴子流蘇簪,道:“李姨娘私底下打什么注意,我懶得問。只是這眼下躞蹀館出了事,我這做主母卻是不能不聞不問。”
于是點了幾個丫鬟婆子,前往躞蹀館。
……
……
此次雖說只是給傅家丫鬟看燙傷,松芝堂遣的出診醫師亦不敢怠慢,下了車便目不斜視,跟著小廝一通低頭快步,不多時,到了躞蹀館外。
剛要進院子,見十余個丫鬟婆子穿著不同尋常,簇擁著位儀態端莊中年貴婦,前呼后擁地走來,這醫師年紀不大,卻是見過幾分世面,料想那貴婦必是傅家大太太,連忙作揖行禮。
“陸生見過大太太。”
大太太看他恭敬有禮,也停下腳步,道:“先生無須多禮。我聽先生聲音耳熟,不知你與松芝堂的陸神醫怎么稱呼?”
那醫師抬起頭,是個二十余歲的清秀后生,一臉小心:“陸神醫正是家師。以前在師傅跟前做藥童時,曾隨師傅過府見過夫人幾面,想不到夫人竟記住了晚生。”
“陸神醫濟世救人,德藝雙馨,小陸醫生既是老神醫高徒,想必不會讓我失望。”
大太太意有所指,那小陸醫生也是心思活絡,立刻咂出幾分味道,一通點頭,隨大太太入了躞蹀館。
入院子,大太太自與早就候著的李姨娘、沈姨娘正堂喝茶,小陸醫生徑直去偏房看診。
腳是女子的隱**,紅云雖只是個丫鬟,到底云英未嫁。小陸醫生是個守禮的,便立在兩尺開外看傷處。此時已然入夏,丫鬟們衣衫單薄,一雙玉足被那滾燙藥汁淌過,腫的跟饅頭一般,更血紅滲人。小陸醫生一番太息,又問了紅云些細節,紅云低聲一一作答。小陸醫生曉得紅云袒露**,羞恥得緊,便也不多問,開了治燙傷的方子,交給照看的丫鬟。而后就回主屋復命了。
正堂里,大太太端坐上首,聞訊前來的沈姨娘與躞蹀館的正主分坐兩側。
小陸醫生進入后不待坐下喝茶,便將紅云的情況細說了一通,李姨娘聽得直掉眼淚。小陸醫生體貼勸慰道:“姨娘莫要擔憂,紅云的傷只是觸及皮肉,并未傷根本。涂了藥膏,靜養些日子,等那新肉長出來,便同沒有受傷前一樣了。”
“可是……可是……”
沈姨娘也道:“我再撥兩個丫鬟過來幫著照看,定不會讓李姨娘跟前沒個貼心的使喚。”
“這……可怎生使得,奴身份卑賤,沈姨娘這番關照,實在是——”
李姨娘能得傅筑喜歡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這不,說著說著,又擺出副梨花帶雨的姿態,連身上的香氣也因為情緒激動變的更濃郁了。小陸醫生一旁喝茶,突然聞到這少婦幽香,不由地面色微斂,生怕露出歡喜,玷污了松芝堂陸神醫的清名。
大太太看出異常,嘴角微笑,卻不動聲色,道:“聽沈青家的說,紅云是煎藥時不小心打翻了罐頭,把自己燙傷的。我就納悶了,這躞蹀館里的丫鬟婆子們怎就這般沒規矩,院子里有人病了也不上報,當真要整治一番。”
沈姨娘隨即垂首道:“太太息怒,我明日就派人將這躞蹀館里里外外地整治一通,那些頑劣不堪使喚的,統統叫人牙子領走。”
“下不為例!”
“是。”
沈姨娘恭順應著,卻有那李姨娘聞言下了羅漢床,跪倒在地,道:“大太太見諒,并不是她們懈怠沒規矩,是我覺著不過是個頭疼腦熱,不敢勞動富春居……”
“這……料想下面的卻也沒這膽子。”
大太太故作恍然大悟,恕了躞蹀館里丫鬟婆子的罪過,又語重心長道:“詠玉,你可是伺候老爺的,怎對自己的身子如此馬虎!此番若是尋常的不舒服也就算了,萬一得了惡疾,不小心把病過給了老爺,那就是萬死也難抵的大罪了。”
李姨娘忙一陣搗蒜般叩頭,稱死罪,大太太也不攔她,直等到光潔的額頭破皮見血了,才施施然道:“好了,曉得錯就對了。還不趕緊請小陸神醫為你切脈診斷?”
聞言,小陸醫生忙起身拱手道:“太太言重了,晚生不過粗看了幾本醫書,擔不得神醫之名。”
大太太卻是笑而不語,沈姨娘使眼色,立刻有丫鬟上前將李姨娘扶起,請回羅漢床,又搭了塊絹帕在她手腕上,請小陸醫生上前看診。
小陸醫生進大堂時便已看出李姨娘身子不暢,此時走進仔細打量,越發覺得這女子生得嫵媚,是那淫詞艷曲里最喜描繪的身嬌體軟、風流勾魂。及至隔著絹帕觸及含香玉肌,更是心猿意馬,滿腦子的春思綺念。
好在他畢竟自小隨師傅出入大戶內院,一陣迷糊后狠掐了下大腿,頓時恢復神智,小心搭脈后,稟告道:“恭喜太太,姨娘怕是有喜了。”
“當真?”
語出意外,沈姨娘看了眼李姨娘,見她腰肢柔軟,不像是懷過身孕。
小陸醫生嚴肅道:“家師精于婦人病,我雖不及家師造詣,但喜脈還是看得出來的。只是姨娘生有體香,難免體質孱弱,脈象不明顯。”
“脈象不顯與生有體香有甚關聯?”大太太詫異道。
小陸醫生看了眼李姨娘,見她勾魂媚眼波光流轉,最終還是狠下心道:“家師曾與我言,女子異香分為兩種,一種為天賦異稟,只是那等女子多半先天不足,體質孱弱。也有女子后天沐香湯服奇藥,如此長期,方養得奇香沁出肌膚。家師查閱醫書考證多方,確定這藥物雖然神奇卻是虧損身子的虎狼之藥,長期使用,即便有孕,也……很難保住。”
“難道——”
看向李姨娘的眼神已經不善了。
李姨娘貝齒咬紅唇,泫然欲泣,卻挽不回這即將出口的毒言。
小陸醫生鏗鏘道:“姨娘的體香并非天生,乃是長期服用藥物的結果。此類藥物能讓女子皮膚細膩,身有異香,但不利于孕。姨娘若是想為老爺生下這個孩兒,應即刻戒了藥物。至于其他,待我回松芝堂稟告家師,由家師親自為姨娘開藥調養。”
“那就有勞了。”
大太太點頭致謝,請陳媽媽帶小陸醫生到賬房支取銀錢,其中曖昧,不言自明。
至于跪地求饒的李姨娘,大太太卻也不苛言責備,只淡淡道:“你欺上瞞下,本是大罪,顧念你懷了傅家骨肉,暫不追究。待孩子誕下后,你從此好好做人,這一樁,就此揭過。若是這孩子與你無緣,最終保不住,傅家內院的手段,比不得長沙王府,卻也不是擺設。”
隨后拂袖而去,沈姨娘緊隨其后,只留下氣若游絲的李姨娘跪地相送。
“奴……曉得……”
頹然閉目,凄涼的淚水劃破臉頰……
注:
1、兩晉衣冠南渡時,留在北地的大貴族發展出的一種私兵組織,主要戰斗力為流民,首領被稱為流民帥。流民帥多數曾有在北方抗拒胡羯的歷史,是東晉的唯一可用的兵力。本文設定傅家源于漢昭帝傅介子收復樓蘭,傳到兩晉已趨于沒落,恰逢衣冠南渡,以流民帥身份再次崛起。這個有據可考,東晉名臣郗鑒就是流民帥出身,聞雞起舞的祖逖也是流民帥。
2、《唐書》里面說到醫生,用了三個稱呼“醫師、醫工、醫生”,“醫生”當時指學習醫學的人。郎中和大夫都是宋朝才出現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