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回范府,范方氏已經同范二郎一道候在堂前請罪了。
她素來精明,路上橫生的枝節自然早就曉得,此時不等老太太發話,直接噗通跪倒,抱著老太太的腿直喊賤婢死罪!
虔誠之情,連玉靜都是看不下去了,與婆子們一道上前將范方氏拉開,道:“姑母且起來說話,莫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老太太也是態度和藹,端坐胡床,讓范方氏起來說話。
范方氏見眾人口吻和善,頓時覺著事情還有回旋,便站起身來,一番唱念做打,聲淚俱下,顛倒黑白,將蕓娘說成個不堪入目、人盡可夫之人,又連連指天發誓,稱那孩子與范家無半分瓜葛。她所思所想,無非是傅家這等好親,決不能溜走了。卻不知她這番伎倆,在經過大風浪的傅老太太眼中,何等的幼稚可笑。
且老太太與玉靜俱是迷信天命的,見天意果真如此,對親上加親一事早就興致乏乏,再聽范方氏一通辯解,反倒坐實了藏污納垢,更是心生涼意。
好在那范二郎到底有幾分良知,只在一旁不吭聲,并無火上澆油,傅老太太頓覺寬慰。
于是,待范方氏說完,老太太緩緩道:“那蕓娘與英娘,我方才都見過了。蕓娘是否奸猾,我是不知,只看她身子極弱,分明在月子里,便抱著孩子上門,若是存心訛錢財,這一番,卻是將自己也作進去了。而那英娘,雖牙尖嘴利,倒也不像那等沒皮沒臉之輩。范方氏,你方才那般搬弄,是欺我老眼昏花,是非不分?”
玉靜也道:“我絕非氣量狹小,容不得人的。但我著實不喜歡你這小人之心,有意欺瞞,將我當那等善妒毒婦。”
范方氏聞言,便曉得婚事怕是要泡湯了,于是對跪在地上的范二郎道:“二郎,你且向老祖宗說清楚,你與那蕓娘并無男女之事,那孩子,絕不是范家的!”
范二郎依舊不做聲。
傅老太太也道:“我畢竟是范家生養的,若那孩子當真是范家的,我為你做主,絕不許他流在外面。二郎,你要說實話!”
范二郎咬了下嘴唇,最終抬起頭,道:“那孩子確是我的。蕓娘雖是個戲子,但向來潔身自好,與我有私時尚是處子身,所居城南小院也是我代為盤下,出入簡單,清清靜靜,并無任何可疑之處。”
范方氏頓覺天都塌下了,指著兒子一通惡罵:“你這不孝子,你是要我死嗎!”
傅老太太冷笑一聲:“你這毒婦,且不說欺上瞞下,搬弄是非,竟是連范家嫡親骨肉都敢扔出門去!豈能饒恕!辜念你為范家操持忙碌,確有苦勞,你明日起就留在家庵念經吧。待二郎娶了新婦,你又確實誠心悔改,才可出來。”
“是。”
范方氏曉得這發落已是極輕,不敢怠慢,忙叩頭退下。
傅老太太又對范二郎道:“蕓娘出身低,不配入我范家門楣,但那孩子終究是你的,你給挑兩個奶娘并一些洗禮送去,權且安了她的心。只是有一樁你須同她說清楚,等孩子滿了月,就得接進府養,從此母子斷絕,老死不相往來!”
范二郎面有苦色,但最終還是低頭退下了。
傅老太太曉得他與那蕓娘多半不會當真斬斷,但玉靜既不想嫁二郎,老太太也只說些面上的話,以后若是藕斷絲連、再起波瀾,自留待范家新婦煩惱。
……
……
如此快刀斬亂麻地料理完娘家是非,傅老太太也是倦了,正準備回房歇息,卻得前面來報,說是長沙王府的馬車就在門口。
原來傅家老太太來岳陽省親,長沙王妃早就曉得,只礙于藩王不得隨意結交重臣不能親自來訪。自范彥處曉得老太太喜歡府中出產的排風扇后,王妃特意借送扇的名目,命心腹女官送來貼己的物品。
自然,派來的女官也不同尋常,乃是位復姓上官的女史,正五品,生得櫻唇潔膚、眉長眼細,頗有姿色,更難得才氣縱橫,曾作無題詩十五首自抒情懷,句句婉轉纏綿,精妙絕倫。范家在王府當差,知道這女子頗得長沙王喜歡,王妃也有心將她薦為孺人。是以上官女史此番代王妃前來,容不得半點疏忽。
好在那女官也很是規矩,為王府辦事卻無倨傲之色,入內后向傅老太太行禮,又與兩位娘子欠身問候。傅老太太曉得她代表王妃而來,請她坐自己對面,她卻垂頭稟告道:“尊卑有別,長幼有序,老太太跟前,哪是我這等身份能坐的。便是同兩位娘子站一道,也覺著惶恐不安。”
這番話入情入理,伺候得傅老太太看她越發順眼了,那上官女史也不含糊,一通寒暄問候后,便命婆子抬進兩個紅漆雕花木盒,邊打開,邊奉上禮單,道:
“王妃殿下跟我說,想那北地傅家乃是高門大戶,什么樣的市面沒見過,所以這次挑選的,都是些地方小產,不值幾個錢,無非是圖個新鮮。”
玉靜代為接過禮單,一一看去,長沙王妃送來的物件確如女史所言,都是些地方小產,主要是湘竹玩意、湘繡制品,用材工藝固然比尋常家用更精致名貴些,但在傅家娘子眼中,卻也算不得什么。只臨到最后有個紫檀匣子并無寫清內容,旁注贈初娘子禮聘良娣之賀禮,不免好奇。
上官女史也是聰慧的,當即將雕花匣子取出。
打開后,滿堂驚呼:“這如何使得!”
竟是赤金琉璃鏡!
古代因為制造工藝的限制,琉璃是相當貴重的物品,至于琉璃鍍銀,更是聞所未聞。眼前這等以整塊琉璃做鏡面的鏡子,便是皇后見了也會以為稀罕。雖然并不十分平整,照出的嘴唇眼睛都有些歪斜。
只見一塊六寸見圓、無色透明且打磨光滑平整、背面鍍銀的琉璃,鑲嵌在浮雕盤龍的赤金底座之上,琉璃鏡的背面也不是簡單的刻了百花、葡萄之類,而是鏤空累絲,疊成一幅美人立于水旁眺望遠山的畫卷,左上角以簪花小楷題詩: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篇尾附小字:上官女史秋雨后一時有感。
詩意山水一體,當真精妙無雙。
“這赤金琉璃鏡是王妃命府中巧匠特意為娘子打造的,喚作蓬山遠。”
這禮物確實貴重得過了,以傅老太太這等人物,接過赤金琉璃鏡,尚且喜難自禁。
她小心地端著鏡子,細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許久才舍得轉過鏡子,將鏡背小詩讀了幾遍,道:“上官女史文采卓絕,名不虛傳啊。”
上官女史得了夸獎,卻是毫無驕色,只謙虛道:“老太太過獎了,不過是一時的游戲之作。不想王妃竟當真刻上去,平白惹娘子們笑話了。”
玉靜聞言,急切道:“誰人能笑話?‘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分明是詩壇大家手筆。”
上官女官卻連聲惶恐,儷辭看她虛偽,下意識拿起一支湘妃扇,遮住冷笑。
來到這世界三年多,她已經發現這個世界和原來的世界基本相似,但又存在許多細微差別,如格律詩的出現就被提前了。再例如這個原本熟悉的歷史上絕不存在的燮朝,政治格局約等于原世界的南北朝末期,但社會風氣卻和健唐相差無二。
這世界的李白成了魏晉年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劍仙詩仙,杜甫卻是位五胡亂華時半世顛簸的苦命詩圣。然而這又確實是原世界的平行世界,在這個鏡面世界里,屬于李白的詩句不會從杜甫口中吐出。所以,原該等待李商隱寫作的詩篇名章,絕不會改由這位上官女史寫就。
這位上官女史,若不是真正的天才,就是個穿越剽竊者。
一番思量,她微笑上前,試探道:“女史文采泉涌,儷辭敬佩。只是儷辭以為,女子理應恪守本分,操持家務,扶持夫君。這般多愁善感,悲春傷秋,怕是不壽。”
傅老太太聞言,也覺儷辭所言有理。上官女史的詩歌確實是極好,但詞意過分輕慢纏綿,不像個待字閨中的娘子,倒有幾分輕佻婦人的氣質。只是她到底是長沙王妃跟前,傅老太太便笑罵了幾句“四娘子不過讀了幾本圣賢書,也敢教訓人了”,卻是默許儷辭批評上官女史。
儷辭聽出老太太的意思,更進一步道:“父親新納的李姨娘與二娘子、我年紀相仿,素日里也是往來頻繁的。端午時,李姨娘曾與我們講過個青蛇與白蛇的故事,卻是新奇。姨娘說這故事乃是長沙王府上一位幕僚寫的,不知上官女史可曉得這位才人的姓名?這般才氣,正該刊印成冊,發行天下,定不比那玉釵記差。”
上官女史皺了下眉,好容易想起傅家的李姨娘原是長沙王贈妾,于是道:“娘子們見笑了,那青蛇白蛇正是小女子無聊時寫就,只給王妃講過。詠玉許是那時聽過幾次記住了。至于為何同兩位娘子說是府中幕僚所寫,想是她覺著女子不該以才名動天下吧。”
這話本無錯,女子本分是相夫教子,而不是吟詩作賦寫小說。只是以這等淡漠口吻說出,就平添了幾分炫耀意味了。
原本玉靜就為王妃送初娘子那赤金琉璃鏡,自己只得些不值錢的湘繡,心里不痛快,現在聽了上官女史的話,更加不舒服了。
只是她素來持重,自不會喜怒形于色,遂加倍的溫柔。道:“難怪李姨娘這般溫柔體貼,知書達理,見識不同尋常,原來是得了上官女史熏陶。”
那上官女史不知是沒聽出她的諷刺,還是臉面功夫厲害,燦爛一笑:“到底是詠玉自己上進,我不過是教了些皮毛。”
“只教了些許皮毛就這般了得,若是得女史傾囊相授,那該是何等厲害。怕是要同那青蛇白蛇般,僭越逆行了。”
這話分明是刺上官女史無婦德,饒得她再有涵養或是再遲鈍,也是忍不住了,怒斥道:“二娘子,你什么意思!”
玉靜并不退讓,慢條斯理道:“不過覺著上官女史雖滿腹經綸,卻是傅家娘子們學不得的。傅家乃莊重大戶,作詩寫書這種,到底是輕浮了。”
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上官女史氣得滿臉漲紅。
她自穿越以來,憑五千年文化積淀輕易博得才女名號,受萬千追捧,如今卻被個門閥庶女指責不務正業,但又無法駁斥。
畢竟,玉靜的話,無一字不占理,且王妃眼下正要討好傅家,這口氣,她也只能暫且生吞了。
注:上官女史后面還會出來的,絕不是背景板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