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王妃道:“我看那御衣黃倒是與四娘子的衣裳顏色很般配。”
儷辭忙垂下頭,道:“王妃娘娘莫要取笑儷辭了。儷辭出身低微,福薄命淺,簪瓔珞寶珠已是僭越,御衣黃這般高貴,若是簪上,豈不折殺?”
汝南王妃卻是堅持,徑直走到宮人跟前取了御衣黃牡丹,當眾為儷辭戴上。
儷辭一陣惶恐,直呼折煞,卻見汝南王妃神色嚴肅,只得戰戰兢兢地受了。
待簪花完畢,王妃退后幾步仔細端詳一番,問向長公主:“可覺著般配?”
長公主美目微斜,笑道:“本就想著將御衣黃賜予四娘子呢,倒讓姊姊搶了先。”
長公主喜愛傅家四娘子乃是人盡皆知,此時她金口一開,說御衣黃簪在四娘子頭上好看,自然無人敢說不好,紛紛稱是,搜腸刮肚地擠出溢美之詞。這御衣黃為皇家之色,佩在儷辭發間略顯僭越,但襯著發飾面容卻當真煌煌大氣。相較之下,玉靜的青龍臥墨池雖得美人妖嬈,到底不及儷辭的端莊高雅。
一番挑選,人人皆簪上牡丹,花枝招展間,正待評選今日的花王花相,卻見長公主突凝神不語,作側耳傾聽狀,賓客忙屏息凝神,原是若斷若續的樂聲合著劃水空響傳來。
莫非又是長公主的特意安排?
有心思活絡的暗自想著,不想卻是長公主面露喜色,走出閣子。汝南王妃忙領著眾命婦、娘子們跟出,發現水上不知何時飄滿荷花燈,紅燭搖曳,煞是好看。
燈火明滅,中有一粽葉小舟破開滿湖花瓣緩緩飄來,船上立著白衣飄逸男子,手持玉簫,船頭是個緇衣道姑,素手撫琴,琴簫合鳴,宛如天籟。
那曲聲初聽尋常,不過淙淙如溪流,簌簌如晚風,合著湖水細碎的聲響,入耳舒服得緊,酒氣也因此散卻了大半。
漸漸地,聲音開始拔高,逐漸匯聚成江河大海,洋洋灑灑間,正是四海臣服萬國來朝的泱泱大國之風。在場俱是侯門功勛家眷,雖恪守女子不問政事祖訓,卻絕非那等無知村婦,聞此樂磅礴大氣,頓覺心曠神怡,天地在懷。
突一個拔高,如雄鷹追入云霄,擊破蒼空,暗合景帝年間異族入侵,神州陸沉,危在旦夕,卻聽那樂聲越行越險,不安之意溢于言表,琴弦眼看就要承受不住這份高亢了——
琴弦會斷的。
已有女眷緊張得抓緊衣裙,上前一步了。
然而預料中的斷裂沒有發生。
最為心悸的時刻,樂聲開始下墜,九峰十八轉,每一環轉都看似險到極致卻到底是游刃有余,環環相扣如飛蛇在三十六峰的半腰盤旋,最終越旋越低,越轉越細,美妙絕倫,舉世無雙……
簫聲渺然,若斷若續,撫琴之人低吟淺唱,混在水聲中,卻聽不分明。
遠處傳來了輕盈曼妙的歌聲,是上百個采蓮少女蕩著小船踩著水波合唱:
“采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相思苦,佳期不可駐。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采蓮歌有節,采蓮夜未歇……共問寒江千里外,征客關山路幾重?”
歌聲輕妙中彌漫著閨怨,恰恰勾起了命婦們那縷細膩愁思,將要落淚,卻有婉轉纏綿又不失剛健的琴聲揚起,水乳交融,正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歌聲淡卻,琴簫再起,輕如私語,蛛絲欲斷,亢若奔雷,沖飆激海。洋洋兮若江河,峨峨兮若泰山,最終歸為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眾人聽得心神蕩漾,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裊裊,余音繞梁,小舟已近碼頭。眾女雖謹記男女授受不親,眼見那風姿卓越宛如謫仙的男子接近,害羞之余卻無一人持扇顏面,竟是滿心希望他踏浪而來。
奈何這廣袖峨冠男子離小島約莫數丈,便不再前行。
小船搖曳,長袖飄帶,身姿如仙,他手持清酒,向樓閣燈火通明處遙敬。眾女子此時已是神魂顛倒,險些忘記欠身回禮。
禮畢,男子將酒杯輕觸嘴角,卻也不喝,反手間清酒揮灑高空,頓時化作細雨,隨風飛舞,有少許飛到惜月閣上,觸唇溫潤。
娘子們又羞又喜,面紅耳赤間,忽見小舟旁白蓮錯時而開,一一推演,不多時已是滿湖風荷齊齊綻放,清香撲鼻,恍如仙境。
那男子彎腰折蓮,拈花一笑,風華絕代,卻是轉瞬即逝。再睜開眼,白蓮已然消散,小舟杳無蹤跡,只有滿河花燈,螢火點點,如夢如幻。
“鳳兮給我的驚喜,竟是這般的傾國絕世。”
長公主嘆息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立刻有人附和道:“謫仙之風,果然非凡。只可惜君公子恪守古道,不愿上岸與我等見上一面。”
“君公子并非拘泥守舊之人,只是顧忌諸位娘子的聲名,不敢上岸。”
也有娘子羞澀地說著,聲如文蚋,眼眸含情,臉頰泛紅,怕是心中春潮暗涌了。
“男女理應授受不親,但若是同這樣一位君子共飲一杯,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連整晚上都冷著臉的盧家娘子的臉色也溫柔了,她態度竟是異常堅決。儷辭看著她發梢的綠珠墜玉樓,暗想,果然是文藝女青年,對那裝B感十足的表演毫無抵抗力。
細想起來那君鳳兮的表演雖有些刻意做作,卻因為本人的風姿絕世,只余下那般清雅脫塵,半老徐娘見了尚且心動,也難怪這些情竇初開的少女芳心暗許了。
許是坳不過娘子們的堅持,長公主命女官去喚那君鳳兮,不多時,女官回來,不見君鳳兮,只身邊多了個紅衫女童。
女童隨女官進入,向長公主及王妃行了個禮,道:“公子命紅梅向長公主回話,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雖心中坦蕩蕩,難免外人議論,就不叨嘮了。”
她只七八歲的年紀,卻口齒清晰,行為舉止落落大方,容貌姿麗,身姿修長,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像個大家閨秀。
只是聽了她的回話,眾人不免失望。汝南王妃于是笑著建議:“不如請王爺邀君公子品茶論道,我等在屏風后窺看?”
汝南王妃與汝南王的一段屏風佳話,在場諸人無不知曉,她這番提議,自然讓那些個春心萌動的娘子們羞紅了臉,卻到底甩不下面子應了。
長公主聞君鳳兮并不愿意。也不堅持,遣下紅梅,眾女又是一番玩樂,投壺射覆、猜枚對弈,擊鼓傳花……
直鬧到天明才意興闌珊。
……
……
長公主在惟芳園的居所喚作梧桐苑,內外廣植梧桐修竹,正合“鳳凰非梧桐之木不棲,非竹實不食”。此時春末夏初,正是郁郁蒼蒼,青秀婀娜之時,清風徐來,綠濤興起,心曠神怡。
安國公世子華云光進入時,長公主還在休憩,但他算不得外人,女官見他堅持要進,也不敢阻攔。
室內龍涎香濃郁,紗幕低垂,鴉雀無聲。華云光見狀低喚了兩聲,無人回答,便知母親正在休憩。
他雖是世子,心中到底懼怕長公主,徘徊間停在一張丈余的桃花落盡屏風前,細細品味。
乃是一叢桃樹生于瀑旁嶙峋怪石之上,黃龍直下三千尺,聲勢浩大,桃花不堪折磨,花瓣搖落,血紅、粉白交錯于水沫之間,氣勢磅礴之余,兼得凄美。
桃樹桃花俱是工筆勾勒,纖毫畢現,凄婉絕倫,怪石瀑布雖是寫意留白,卻因桃花桃樹的柔弱,越發氣吞山河,勢不可擋。
“此畫非凡品,筆下如此氣勢之人,豈能尋常。”
激賞間,又見桃花落盡圖的左上角題了一行字:落花猶似墜崖人,觀壺口瀑布一時有感。
沒有署名,但只“落花猶似墜崖人”七字已足夠。
眾人皆知獨安五年豫章王平西涼,落花崖前百名宮人玉殞香消。美人赴死的凄絕壯烈教天下惜花人潸然淚下。華國公華敬容便曾千金買《落花祭》一文三千字為佳人招魂,華云光讀后以為妙絕,今日見了“落花猶似墜崖人”短短七字驚心濺淚,方知那詞藻堆砌而成的華麗文章當真是浮華虛夸。
“世子喜歡拙作?”
身后,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華云光轉身,見到了從外面進來的君鳳兮。
他依舊是記憶中的摸樣,眸色似水,身姿飄逸,手持折扇,批了件白色綢衫,越發地風流婉轉。
彼此都沒有行禮,雖然君鳳兮只掛了個閑職,華云光是華國公世子。
“在壺口看桃花的時候一時有感畫的,阿玉喜歡,便做成了屏風。”
他平鋪直敘地說著,語氣平淡如古井,無一絲一毫起伏。
看著他淡漠出塵的笑容,華云光突然生出說不出的厭惡。惡狠狠道:“這屏風我很喜歡。桃花本就指代男女私情,桃花落盡花瓣血紅凄涼如雪。看著它,我就會熱血沸騰,想著什么時候能讓你血濺屏風,湊成滿堂紅。”
他語氣不善,君鳳兮卻莞爾一笑:“這桃花落盡居然有這深意,我怎么不知道?”
華云光頓時氣得俊臉發青,剛要發作,偏這時長公主已起身,傳喚侍女入內伺候,華云飛懼怕母親,忙壓下憤怒,擠出笑容道:
“昨夜的飛花美人是君公子想出的吧。果然很美,只是太奢華了,怕是整個京城也沒有幾個人愿意花大價錢收集那么多花瓣來一場花雪。”
“壺口看桃花時一時靈感,回來后和長公主隨口提了,不想公主喜歡,竟是付諸實踐。其實看到滿湖飛花的時候,我也很震驚。”
因為父親的緣故,華云光本就不可能與君鳳兮友善,此刻見他便是說到“震驚”之類的詞語,也帶著令人厭惡的寡淡,越發覺著面目可憎了。
“那滿湖飛花比之桃花落盡,如何?”
“昨夜春風滿湖飛花散落乃是貴族悠閑游戲,情趣高雅,無以倫比。而壺口急瀑襯托下的桃花落盡,凄絕悲壯,熱烈之美,也是極致。這兩種美原不該放在一起比較,世子若是定要評個高低輕重,便是偏執了。”
華云光聽他一通玄談,大為不滿。恰此時庭中嬉鬧,原是女童們蹴鞠,其中一人神態活潑,四肢修長,乃君鳳兮西北帶回的紅梅。
想到君鳳兮總是似笑非笑,世子頓起了無名火,道:“方才見外面有個叫紅梅的,口齒伶俐,頗合我的脾胃,請君公子將她送我,我以十名美婢交換。”
互贈奴婢,本是風雅。君鳳兮自不免俗,遙指女童道:“這婢子本姓龍,我以半壁殘局從八皇子手上贏來,性子驕橫跋扈。華世子若是不介意她的壞脾氣,以及偶爾的愚蠢刺殺,我愿不取分文,送與世子。”
龍,本是西涼國姓。這女童分明是——
世子頓時氣得手指顫抖,道:“君鳳兮,你狠!”
注:《采蓮曲》作者為王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