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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姜

  • 蓬刀人
  • 陳叔夜
  • 2802字
  • 2018-04-30 21:33:03

軍巡鋪后半夜才滅了火,彼時(shí)鐵屑樓燒毀泰半,救火兵士從廢墟瓦礫中清理出十?dāng)?shù)具焦尸,死守在外者不由哭號連天。

巡鋪長姍姍來遲,李小衙內(nèi)給他遞了幾鋌銀子,囑托務(wù)必找出老父真身,好歹歸葬祖墳,之后便送大慟昏迷的老母回家了。

任誰也料想不到,國子祭酒竟會身亡于此。事雖棘手,然在東京城中孔方通神,巡鋪長來者不拒。

鐵屑樓左右排下朱漆杈子攔馬,早起的賣貨郎被軍巡鋪遠(yuǎn)遠(yuǎn)驅(qū)開,死尸在天井列成一排。

火從二樓最東蔓延至整棟樓,金餅閣門扇焦黑,地面脆如灶糖,踩起來嘎吱作響。

“那小賊什么模樣?”巡鋪長四下逡巡,指尖劃過變形的畫屏,半晌無人應(yīng)答,回頭道,“啞了?!”

“我等、我等沒看清……”副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身手太快了。”

巡鋪長復(fù)問:“殺了幾個(gè)?”

“死六,傷五。屬下無能,最初指認(rèn)縱火者的人,并沒有找到?!?

巡鋪長嗯了聲,無甚表情。他蹲下來觀察尸身,伸指又一劃,湊到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未發(fā)一言。

“尸體如何處置,要送去化人場么?”

他回頭斜睨下屬,徐徐起身,慢條斯理地拍打衣裳,隨即驟然施力踹上副手腰腹。

“蠢貨!還嫌燒得不夠爛?沒人收的丟到野葬岡!揀一具全須全尾的留給李小衙內(nèi),他高興就讓他去拜?!?

副手塌在地上,蹭了滿背的尸骨渣滓,驚懼應(yīng)聲:“是,小的領(lǐng)命!”話罷立刻奪門而去,踉踉蹌蹌滾下二層樓。

巡鋪長這才從未毀角落中,拈起零碎的茶餅屑。小卒自是不識,可他好賴是個(gè)芝麻官,有內(nèi)廷御貢建苑茶這等眼界,雖則早料到鐵屑樓之火并不簡單,但未想到竟與宮中牽連。

最奇處尚不在此,尸身所在除了焦味,還有一絲隱約的殘香。經(jīng)火猶存,很可能是涉案奇香。

李祭酒執(zhí)掌太學(xué)國子監(jiān)兩府?dāng)?shù)載,桃李天下享盛名,可謂一代師表。若未見茶餅,未聞奇香,巡鋪長或許會就此結(jié)案,歸為縱火了事。

然則李倫一死,士人群龍無首,水深案險(xiǎn),朝中局勢丕變,絕不容他節(jié)外生枝。

可憐李小衙內(nèi)新近喪父,卻不知已趟入渾水。

……

……

鴉青色天空徹亮,京城從春眠中醒來。

街市上人聲鼎沸,商販五更天就搶好了攤位。汴河鮮魚在淺抱桶里活蹦亂跳,時(shí)令瓜果亦不鮮見。無一處不鬧,無一人不妙。

巡鋪長一路快馬,馳到開封府大門前,疾疾下馬,亮牌求入見。

衙役招呼道:“宣平坊昨夜那么大的動靜,你今早才來?”

他心中一哂,佯作火急火燎,驚詫道:“眼下這才卯時(shí)三刻……”

“卯都點(diǎn)完啦!”衙役悄聲提點(diǎn),“昨夜晏判官當(dāng)值,你可著緊這身皮!”

“晏判官?”巡鋪長這回真受驚了,暗自叫苦不迭,“又是他!”

衙役冷哼,“年紀(jì)輕輕,無牽無掛。探花郎又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且再看幾年。”

他硬著頭皮,咬咬牙邁進(jìn)開封府,竟比面見知府還要緊張。

彩樓掛繡旆,東京城市坊不分,酒招子綿延,一路接天蔽日。

未幾到了衙役換班的時(shí)辰,替下來的人三三兩兩去街頭腳店吃早飯,看一眼抄傳小報(bào),聊一嘴新近奇聞?;ㄊ?dāng)?shù)文買大半兜鱔魚包子白肉餅,再要兩壺茶酒,伴一碟脆生生的林檎青李,生津解渴,尤其快活。

“蔥花碎要么?”

“不要,姜末也不要?!?

那瘦津津的漢子起鏟削起一塊嫩豆腐,隨后問:“加什么?”

“看著辦,剩下的都來點(diǎn)兒?!敝x皎右肩扛著一兜鎮(zhèn)府濁梨,伸脖子去瞧案邊的半桶蜜漬梨條。

瘦漢子見狀斜瞥,“好梨。剛切的,甜掉牙?!?

于是謝皎安下心來。

黃豆醬菜西京筍,萵苣蝦米煎紅絲,他全撒了些,最后又鏟半扇白生生的流脂蓋在餡料上頭,將碗遞給謝皎。

涼棚下人滿為患,她去僻靜處揀了條干凈長凳坐好,從竹筒中抽出木筷子左右摩搓,往臺上一對一磕,準(zhǔn)備祭五臟廟。

案上無勺,吃得頗為艱辛。

“昨夜出大事啦,國子監(jiān)的頭兒在鐵屑樓燒死了!”食客嚼舌向來極為迅速,“面目全非,他兒子都認(rèn)不出來!”

“啐,趕上清明好送葬。”閑漢斜倚在廊,抬頭又灌一肚黃湯,被札客推搡到角落,嫌他出口晦氣不饒人。

“造孽,造孽。”篤佛者連忙撥動念珠,“唵,修利修利,摩訶修利……”

“開封府有的忙了,要我說啊,正好挫挫晏小官人的銳氣,免得他又來折騰我等?!毖靡叟镜亓滔戮浦?,直嚷嚷道,“老嘍老嘍,灑家干不動活嘍?!?

換酒斟湯的焌糟嫂嫂忙問:“哪個(gè)晏小官人?”

“還能有誰?”

札客本在調(diào)琴弦,忽探頭道:“是不是……他是不是……”

“當(dāng)然是重和元年戊戌科探花,開封府的晏洵晏判官了?!毖靡燮ばθ獠恍Γ磅庺~躍龍門,東京城的少年郎誰有他風(fēng)光?你們暗地里流多少相思豆,他可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碗筷咣當(dāng)落地,嫩豆腐灑落,紅紅白白,一片狼藉。

閑漢兩頰酡紅湊過來,“喲,小娘子怎么啦?”

謝皎帶上兜帽,“有姜。”

……

……

寒食后二日清明,郊外新墳侵道,紙馬鋪手腳不休,都人出賞山亭。

朱雀門前頭是麥楷巷與狀元樓,周圍散落教坊、茶坊和民居,新門瓦子以南尚有殺豬巷。

渡了龍津橋,越過朱漆杈子,劉廉訪宅子一旁,便是天下庠序之首,一墻之隔的太學(xué)與國子監(jiān)。

七品以上官員子弟入國子監(jiān),八品以下及百姓入太學(xué)。

紹圣以來科舉罷置,國朝以三舍法取士。太學(xué)分為外、內(nèi)、上三舍,依據(jù)平日考核進(jìn)階,生徒可由外升內(nèi),由內(nèi)升上。上舍生過殿試者,可直受天令,官職加身。

常人若想入仕,除非從州學(xué)考進(jìn)太學(xué),此外別無他法。

國子祭酒死得倉促,葬得隆重,身后極盡哀榮,追贈太師,謚文元。兩府?dāng)?shù)千名生徒無不感懷其人,奉之為先師,憑序吊祭,塋樹上掛滿紙錢,一丘白頭。

“可見世事就這么古怪?!比A無咎行在鄉(xiāng)野間,信馬由韁,“你說,對也不對?”

宣平坊巡鋪長疾步趨在馬后,拱手接住親事官帽沿掉落的阿芙蓉高高舉過頭頂,應(yīng)道:“華親事是明眼人?!?

“李小衙內(nèi)還說了什么?”

“小人不敢欺瞞,送李祭酒尸身過去時(shí),衙內(nèi)并不在家中,反倒是府上長隨拉住小人商量,說只要五百索,包小人官升一階。啊喲,軍巡鋪日夜做牛做馬,華親事不是不知,小人何來這份閑錢?”

華無咎拈花丟進(jìn)河中,阿芙蓉順流而下。

他容光懾人,跨踞在高馬上。巡鋪長被湊過來的女轎撞得東仆西倒,跟著馬尾巴緊跑半里,這才氣顛顛地追過來。

“你方才講……除了建苑茶餅外,還有一股香氣?”他漫不經(jīng)心道。

巡鋪長戒備地看了一眼跟在馬后的察子,那小廝低著頭,塌鼻梁。華無咎揚(yáng)聲嗯了一下,巡鋪長趕緊低聲相告:“聞所未聞的香氣,小人沒見識,不知何香殘存許久。金餅閣的尸骨難以辨形,小人便叫手下丟去荒岡了。”

“還有誰知道?”華無咎抽扇搓柄。

“小人頭前去開封府報(bào)備過,只呈上茶餅之證,并未多言其他,叫晏判官刁難了三兩個(gè)時(shí)辰。華親事精于此道,小人想莫不是貴司的苑東門庫遭竊,所以特來知會,以免耽誤皇城司大事?!毖蹭侀L一直低眉順目,眼下試探抬頭,飽含希冀道,“可還合華親事心意?”

“與你交接的是晏洵?”

“正是。”

華無咎略一沉思,問道:“要什么?”

“唉喲,這可折殺小人了!”巡鋪長咕咚跪在新砌的河堰上,“為皇城司效力乃是小人福分,哪敢有所企圖!”

“阿芙蓉好聞么?”

巡鋪長不知其意,強(qiáng)答道:“香!”

“會鳧水么?”

“屬下明兒就下汴河操練,三天足矣!”

華無咎一笑,“不,不必等到三天后?!痹捔T勒韁繩,馬蹄高揚(yáng),一腳蹬在巡鋪長心口,將他踹入濁浪,連呼救聲也無。

隋堤煙柳疊翠,飛絮成云,親事官嗒嗒策馬,復(fù)續(xù)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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