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著五一小長假擁堵的車潮，星滿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踏進家門。即使再不情愿，梵遠親自打電話喊她回來，她終歸是沒有拒絕。

梵父周恩的父親周盛銘早年意外離世，其母劉艷與周盛銘鶼鰈情深，不久以后就因思念亡夫病重，也離世了。

因著男方家里沒了長輩，故而星滿入戶籍的時候隨了母姓。

梵星滿四歲那年，周恩夫妻二人因故出國，梵遠和李珠打著照顧孩子的名義要求把梵星滿留在他們身邊教養，說是年紀大了總想身邊有小輩陪著，梵娟兩人不在，把孫女留給他們做個伴也是好的。

夫妻二人一方面擔心因工作忽視孩子的教育另一方面覺得讓孩子陪他們幾年也好，便同意了。畢竟誰會去懷疑自己的父母對孩子的那片心意呢？可總是事不如人愿……

如今，父母走了，周恩那邊的親眷早年就不再聯系，也只剩下他們……還算是她的親人……

天色已經昏暗，星滿拖著沉沉的腳步緩緩走近院門，沖里面喊到：“奶奶，爺爺，你們在嗎？我到家了。”

回應她的是鄰家院子里的大黃狗的吠聲，旋即星滿透過院門看見里面的燈亮了。眼前的一切慢慢與記憶重疊，恍惚間星滿突然有些怔忡，好像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機會了。

就在這里等著，有人來開門，有人在家……有人在家，感覺真好啊。

“小滿回來了？”門前的燈突然被點亮，李珠的聲音里面帶著一絲探究似乎不太確定。

“是的奶奶，是我，幫我開下門好嗎？”星滿適應了一下燈光，回過神緩聲答到。

走近堂屋的時候，星滿借著燈光打量著四周。好像沒什么大變，還是記憶中那樣。

但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樣了……前面的小房子裝修了，廚房外圍也重新刮過大白，院子里的花都變過了樣子，不再是那年夏天被烈日曬干的繡球花。

是了，連季節也都是不同了……

“你這孩子，回來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好給你留飯啊……”李珠絮絮叨叨的念著，“這下該吃點啥好？餃子？怎么樣？”

“爺爺和我打過電話，我以為你知道的。”星滿淡淡答到，對于沒留飯的事情一帶而過。

“你爺爺大概忘記說了吧，年紀大了。冰箱里前兩天包了些餃子，給你下一碗？”李珠頓了頓，開口解釋了一句。

“你以前挺喜歡吃的。”見星滿不答李珠又自顧自補充了一句。

“好……就餃子吧。”星滿楞楞地答著，八九年真的是太久了，讓人忽略過去一切的不愉快，也讓星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

其實，她早就不喜歡吃水餃了。但終究沒有開口。

“來，吃吧。”約莫十來分鐘，李珠端著一碟餃子和蘸醬放在星滿面前。

星滿默默吃著，倒也不是不想說話，只不過不知道說些什么。

“你和爺爺……好嗎？”星滿猶豫著問了一句。

“嗨呀，我和你爺爺還不就是那個樣子，年紀大了，你們也都不在身邊了，天天就混吃等死唄！”李珠略略帶著些嘆息的口吻。

“姨媽她不經常回來嗎？”

星滿指的姨媽是周梅，是李珠和梵遠抱養的李珠姐姐李麗家的小女兒。當年李珠一直不孕，才抱養過來。

那時候農村有一種“壓子”的說法，說是孩子被壓住了，要領養一個就好了。

后來，李珠果然懷孕了。鎮里的醫院說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就能查出來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梵遠便帶著李珠去檢查了。

卻也不知道檢查哪里出了問題，陰差陽錯的，醫生告訴他們是兒子。兩人歡喜的就回家了，一直到星滿的媽媽梵娟出世，兩人才知道，是女兒。梵娟的出世打破了兩人對兒子的期待，于是很快有了梵斌，終于是個兒子。

“她呀……倒是時常回來。”李珠不在意的樣子，隨口說道，“打秋風罷了，你看她不總是喜歡占些小便宜嗎。”

“回回來都帶著那個小的，回來蹭飯罷了。”李珠說了兩句似不滿意，又繼續接口，“你看我和你爺爺，她可有孝敬過什么？”

李珠口中的“小的”是說張鑫，是周梅的小兒子，星滿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胖胖的模樣，倒是也挺多年沒見了，偶有聯系也僅限于通話。

倒也不是不能視頻，是星滿心里有結，總是或多或少的對這些家人有些回避。

對于周梅的愛占小便宜星滿是知道的，她十五歲那年梵娟給她買了一件新的羽絨馬甲，才穿了沒多久被周梅看見了。

因著星滿個子高挑，周梅試了一下頗為合身，好說歹說終于是被她要走了。那是她很喜歡的一件衣服，所以印象一直很深。

“她……就是窮了些，可能有時候愛占些小便宜吧。”星滿低頭吃餃子，咽下一口才繼續，“畢竟是一家人……互相幫襯總是要有的。”

“嗨，你這孩子看你說的，我們幫她可不是經常嗎？”李珠揉揉右手虎口的疤，垂著眼瞼。

“這個疤……？”星滿看著已經張合的傷口開口詢問，鮮肉的顏色透著淡淡粉色。

“唉，你知道的我和你爺爺這么多年一直很苦，沒出去玩過……”

李珠絮絮地講著，約莫兩個月前，梵遠突然提議帶李珠出去玩。兩人一番郊游倒算愉快，可不想，回程的路上遇到一不守交規的，把兩人給撞了。

好在去的倒不算遠，送到醫院的時候李珠虎口和腿上血肉模糊。梵遠雖沒什么皮外傷，但是肋骨有兩根裂了。

兩人在醫院躺了個把月，才得以出院。雖然最后判了那人全責，賠了些錢，但是兩人倒是實打實受了些罪。

“人沒事就好……”星滿吃完最后一口拿著盤子去洗，“你們在醫院誰去照顧你們的？吃飯什么的……”

“嗨，是你姨媽。”李珠的答案星滿并不驚訝，但是李珠理所當然的語氣中還透著一絲的不滿，星滿知道，必有下文。

“挺好的，你看，家人總是這樣的，遇到事情不還是姨媽顧著你們。”星滿擱下盤子，“我們離得遠，舅舅他們也常年不在，就虧得是姨媽離家近，不然你看，豈不是連個照料的人都沒有？”

“好什么？”李珠嘆了口氣，“她來照顧我們不也給她錢了。”

“爺爺呢？”星滿不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悄默聲的轉移了話題。

她知道周梅家的狀況，按天計算工資不上班就沒有錢。夫妻倆從年頭忙到年尾才能維持正常開銷。可以想象一個多月不上班對他們還是有很大影響的。

“你爺爺在房間呢。”李珠說著就帶著星滿往后面房間走去。

星滿推門進去的時候梵遠正倚在床上看電視，李珠搶先開了口：“老爺子，小滿回來了。”

“爺爺。”星滿開口叫了梵遠一聲，時間好像突然靜默了，除了電視里晚間新聞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動靜。

直到新聞結束，梵遠好似才聽見一般，開口：“嗯，舍得回來了？”

星滿沒有做聲，她不想和他們再有任何爭吵，這次回來是為了梵遠過八十大壽，她也不想再鬧得大家不愉快。

“老爺子，孩子剛到家，說啥呢？”李珠搡了梵遠一下。

“說什么？”梵遠似乎有些惱了，“她能做的這么絕，我還不能說了？”

“這次是不是我不給你打電話你還不知道回來？”梵遠聲音明顯上揚，這句問的是星滿。

“是的。”星滿回答得也生硬，面對這樣的質問，她是厭煩的。

梵星滿轉過身，直視著梵遠，“做的絕情的不是我。”

“混賬，難道是我和你奶奶嗎？我們養你這么大，還成了絕情的人了？”梵遠面色略顯漲紅，惱怒更甚，“有沒有一點感恩之心？”

星滿不再應聲，只轉過頭，感恩之心？

“你有沒有一點感恩之心？”“你又不是我們的孩子，要懂得感恩！”

梵遠似乎把這兩句句話當成了口頭禪，時常念叨著，少年時的自尊心不知道被這句話傷了多少次。

當初口口聲聲趕她走的是他們，現在責怪她不回家的也是他們。當年周恩和梵娟去世的時候，高高在上的施舍憐憫的還是他們。

說不恨，星滿自問做不到。多年的委屈，父母離世時孤獨彷徨，孤立無援時的絕望，盤亙在心頭，她做不到圣母。

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次她不想和他們鬧僵，回來也是存了緩和的心思。

這，是她最后的家人們了。

“沒事的話，我去洗漱了。”星滿最終還是軟了語氣。

“去吧。”李珠嘆了口氣，梵遠只不再說話。

星滿合上門的時候，在門的縫隙間又望了他們一眼，他們也許一如從前，只是蒼老了幾分。

突然間星滿有些不確定了，這次回來到底是緩和了關系，還是……只能更加惡劣？

陳年的舊傷，要想痊愈談何容易？可能自己過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那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