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2章 花會

  • 你是遠去的鳥
  • 白清川
  • 4002字
  • 2020-07-16 22:22:07

泛生胸前的口袋里放著一張純白色的信紙,那是他寫給林染的情書。我征得泛生母親和警察同志的同意,把它留在了自己身邊。

晚上的時候,我給林染打了一個電話。我倆在泛生離開的那片花叢中見了一面,那些鮮艷的花,還染著泛生的生命。

我倆坐在花叢中,一言不發,默默地望著夜空。

直到林染忽然問我:“你說,泛生會變成哪一顆星星?”

她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清晨沾上露水的玫瑰。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踝上系的那根紅線。

“我媽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

她伸出手,指向空中兩顆相鄰的星星。

“那兩顆,就是我爸媽。”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泛生,”她哽咽著說,“泛生應該是南極星,因為我告訴他,我從來沒見過南極星。”

“你和泛生……”我看了她一眼,無比艱難地開口問道。

她回看我一眼,然后低下眼睛,手指輕輕摩挲著一朵雛菊,笑著說:“泛生,”

“其實我一開始不喜歡他,就是覺得他好玩,跟別的男生不一樣,哪有男生被女生調戲還臉紅的,太不像話了。”

她笑了起來:

“后來,我發現他經常偷看我,但是他偷看我的眼神和別人不一樣,他很害怕,好像偷看我是一件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

“我在器材倉庫被欺負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忽然冒出來了。我本來以為,他那膽小的樣子,會當做沒看見轉頭就跑,結果沒想到他對著他們說,請你們放了她。那幫人看見他那又瘦又小的身板,根本沒把他的話放眼里,還嚇唬他說,我們放了她,你替她挨打呀?沒想到他點點頭,說好。我都替他捏把汗,他還不如直接跑掉呢。”

“結果那幫人連他一塊收拾了。挨打的時候,他把衣服蓋在我身上,抱著我,那幫人打不到我了,氣急敗壞地全部打到他身上了,他咬著牙,喘著粗氣。”

“你知道我當時怎么想嗎?”林染扭頭看了我一眼,笑著說道,“我當時就在心里讀秒,一,二,三,四,五,要是我數到300,他還不撒手,我就嫁給他。”

林染笑出聲來,這段回憶在她看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后來,沒等我數到300,你來了。不過泛生在你來之前抱我越來越緊,我就想,你要是不來,他肯定能堅持到300。”

“那天過后,我就喜歡上他了。有一天放學,我攔住了他,把他拉到一個胡同里,故意揪著他的衣領,像是要欺負他似的,我問他為什么要保護我。”

“他結結巴巴地說,你是女生,男生要保護女生。我看著他那副又害羞又害怕的樣子,覺得可愛,我親了他的嘴巴一下,他更慌了,腦袋緊緊貼在墻上,眼睛亂轉,就是不敢看我,還一直憋著氣。”

“我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問他,你喜歡我嗎?我掐了一下他的腰。”

“他哆嗦了一下,拼命地搖頭。我告訴他,明天這個時候,我還在這里等他。”

“第二天,我從八點等到凌晨一點,一直都沒見他過來,我打算走的時候,他才終于來了,那天晚上我威脅他,讓他抱著我,我倆聊了很多。從那以后,我倆經常在那里見面,或者在那個更衣室里見面。”

“有一天,我問他,我那么壞,你會想娶我嗎?他說,你不壞。我說,你別轉移話題,你想娶我嗎?他沒說話。我又說,你不是高中畢業就工作嗎?我也不上大學,等畢了業,你娶我好不好?他說,我沒錢。我說,兩個結婚證才多少錢,別的錢我都不要,只要你在花會上向我表白,我就嫁給你。”

不知怎的,聽林染講起她和泛生的事情,我們兩個都很寬慰,似乎泛生并沒有離開我們,而是在某一個地方,繼續著他對林染的愛,而林染在這個世界里,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泛生的愛。

我想起了泛生寫給林染的那封情書,原來他是想明天對林染表白。

我問林染:“明天的花會,你還去嗎?”

她搖搖頭,眼睛看向某一顆遙遠的星星:“不去了。”

“去吧,”我說,眼睛也看向夜空。

“泛生會希望你去。”

她看了看我,淡淡地笑了笑。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林染變了,她的目光不再那么平靜和冷漠,而是開始變得溫柔。

她伸手解開了系在腳踝上的紅線,站起身,對著那叢鮮花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彎下身子,輕輕把紅線放在其中一朵雛菊上。

最后,她輕輕呼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泛生。”

......

那年的花會,照例在春分時節舉行。泛生自殺后的第二天。

一對兒又一對兒的青年男女嬉笑著走進教堂,或在羨慕別人的愛情,或在等待自己的愛情。

那天凌晨,我早早地醒來,靠在窗臺上,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泛生寫給林染的情書。那是普希金的一首詩歌,泛生總是對俄羅斯的詩人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情,這其中,他最喜歡的就是普希金。

我靠在窗臺上發呆,望著窗外的月亮,我仍舊沒有相信泛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總是有一種偏執的錯覺,認為這一切都是夢,是幻覺,現實的生活仍舊停留在更衣室的那個夜晚,我仍舊在昏迷之中。

于是我試圖讓自己清醒,我拼命地圍著原野奔跑,我大聲喊叫,我想沖破這個沒有盡頭的夢境,盡快回到現實中去,回到那一天晚上,我從更衣室醒來,然后告訴泛生,林染喜歡你,她只喜歡你。

五點鐘的時候,冬歌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

“花會你還去嗎?”

我回復:

“去。”

為什么不去呢。我把泛生的情書緊緊攥在手里,又給林染發了一條短信:

“今天的花會,你會來嗎?”

遲遲沒有收到回復。

七點鐘,我吃過早飯,和寧珂,冬歌一起向教堂走去。通往教堂的路上,滿是轎車和來來往往的人,老寧甚至弄了一個歐洲鄉間常見的木質路牌扎在路邊,上面寫著“Chiesa”,意大利語:教堂。

我們走進教堂,找了一排位置坐下。有個小伙子要來坐在我旁邊的空位置,我告訴他這里有人,等他走開的時候,冬歌問我:“還有誰要來?思語姐不是不想來湊熱鬧嗎?”

我說:“林染。”

她們兩個聽到林染的名字,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這時,老寧走上臺去,開始了他的祝詞。

那一年的花會,與其說是愛情慶典,倒不如說是老寧對懷城的投資開發大會和動員大會。教堂里除了為愛情而來的少男少女,剩下的幾乎都是老寧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特地趁花會的時候帶他們來考察一下懷城,在老寧的計劃里,懷城會在三年之內建設成一個特色旅游小鎮。

老寧在臺上興致勃勃地談論懷城的價值和未來,后來又開始談論自己小時候參加花會的感受和戀愛的感覺。最后,老寧請牧師上臺,老寧為此專門請了一個來自意大利的牧師,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說了一連串無人能懂的意大利語,然后慈祥地笑了笑,他蒼老的笑容里有一種超然的平和。

我看了一眼寧珂,心里滿是遺憾,如果命運正常發展,是不是過了今天,我們就能在一起了。可是我不能這么做,我怎么能這么做?泛生帶著對我的誤會和恨離去,我怎能毫不在意地只想著自己的愛情。

我看著我身旁的空位置。我一直在等待林染,可她遲遲不見身影。臺上已經蔫頭耷腦地來來往往了三四個男生,有的念著蹩腳的告白,有的已經緊張得無法告白,只引得臺下一陣笑聲。

最后,牧師微笑著走上臺,掃了一眼臺下,用或許是剛在臺下學會的普通話說道:“還有人嗎?”

我把手放在胸前的口袋上,似乎隔著一層棉質的布料,我也能夠感受到那張信紙有些粗糙的材質和溫度。

我站起身來,走向牧師。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上帝保佑你。”他說。

我站在他身旁,看向臺下的寧珂。我在心里抱歉:“對不起,寧珂,你再等等我吧。”

她像是領會了我眼神的含義,給了我一個溫柔寬慰的笑容。

我從口袋里掏出信紙,臨讀前又望了一眼教堂門口,林染還是沒有出現。

我將信紙展開,壓抑著自己悲慟的心情,緩緩開口:

“我叫周泛生,”我的聲音有些顫抖,泛生啊,你真的離開了么?

“我想對一個女孩表白。”

我看著這首情詩,這個時候,我才忽然發現,泛生把原詩里的“曾經”全部刪掉了,把“愛過”全都換成了“愛著”……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心在流淚,我的聲音舉步維艱:

我愛著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著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著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愛你一樣。

這就是泛生修改過的那首詩的全部內容。我顫抖著手把它折疊好,裝進口袋,在一片寂靜中走下臺去。這時,我看到了站在最后排的林染,她紅著眼睛,面帶微笑。我徑直朝她走去,把泛生的情書交到她手上。

牧師在臺上向林染問道:“你愿意和這位真誠,浪漫的男孩相愛嗎?”

林染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笑了笑,點點頭說:

“我愿意。”

牧師來到我們身邊,對我說:“上帝賜予你這份榮耀,請你為你的女神取下花冠,親自戴在她的頭上。”

我走出教堂,來到那棵桃樹下,其中一條枝柳上掛著一頂已經編織好的花冠,我輕輕取下,帶著它走回了教堂。

我把花冠戴到林染的頭上,她感動地笑了笑:

“謝謝你。”

牧師輕輕拭去林染眼角的淚痕,溫和望著我們,說:“上帝保佑你們的愛情。”

……

花會結束后,我獨自回到家里,頹喪地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當我把那張情書交給林染后,我心里開始產生一種殘忍的真實感;為她戴上本該是泛生為她戴的花冠后,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夢沒有盡頭了,我要面對泛生離去的這個現實了。我心中一直在等待夢醒的僥幸被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烈的,對自己恨之入骨的后悔和自責,久久縈繞在我心頭,讓我感到痛苦,讓我感到瘋狂。

我坐在這間屋子里,一直發呆到深夜。我在這片寂靜黑暗的空間中回憶著我和泛生共同擁有的那些夢想和那些爭論:成為作家的夢想,開一家出版社的愿望,關于誰是俄國最偉大的文學家的爭論,他喜歡普希金,而我卻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時至今日,那些有趣的爭吵仍然會在我的耳邊響起。泛生本是一個沉默,溫和,不愛表達的人,每次當我捉弄他,故意批評普希金的時候,他總會急匆匆地向我羅列這位天才的偉大之處,他口若懸河,如數家珍般地向我介紹普希金,一遍又一遍,絲毫不覺得厭煩。

因為泛生的存在,又因為泛生的離去,我更加堅定地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成為作家,為了泛生,為了我們共同的夢想。

……

花會結束后的一個星期,懷城上下都流傳著一個消息:

老寧和他的合作伙伴要開發那片原野,這件事讓我和老寧的關系產生了裂痕,同時,老寧用一種極其卑劣的手段,收購了懷城一家化肥廠,而這件事情,讓我爹和老寧的關系也變得極度緊張。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年的春天,是我生命中永遠的痛,我生命中的時間,顏色,聲音,永遠破碎在了那個噩夢般的季節。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沅江市| 麟游县| 涞水县| 博客| 图木舒克市| 瑞安市| 桐梓县| 西畴县| 六枝特区| 喀什市| 灵台县| 盐津县| 龙门县| 泗阳县| 罗城| 宕昌县| 靖边县| 德阳市| 大冶市| 鞍山市| 东乌珠穆沁旗| 郯城县| 甘南县| 安西县| 昌邑市| 客服| 祁东县| 通江县| 怀安县| 达州市| 淮滨县| 大名县| 涟源市| 合作市| 安康市| 同德县| 留坝县| 武清区| 建湖县| 富阳市| 锦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