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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鐘

  • 你是遠去的鳥
  • 白清川
  • 3033字
  • 2018-03-23 22:22:00

你聽過鐘聲嗎?

蒼勁,高古,有著百年生命的老鐘所發出的聲響。那是截然不同的音色,是被粗糲的歷史摩挲過的,背負著萬千靈魂才能發出的獨特聲響。那聲音里有印記,你如果置身于它的聲音中,你或許能感受到它的生命,它的訴說。它極其沉重,每一次聲音的出發都舉步維艱,它又足夠驕傲,震徹,每一次的出聲,都宣告著一個不平凡的時刻到來。

我聽過這種鐘聲。不止一次。

2000年,千禧年,冬,12歲。

當懷城那一座蒼老的鐘再次發出響亮的聲音時,懷城的人都知道,一個新的世紀到來了。在那一刻之前,全場的人都圍在塔樓下,等待著守鐘人擺起鐘錘,撞向那座老鐘。圍觀的人群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當守鐘人終于擺起鐘錘的時候,我爹跟我說:“看吧,那鐘一響,一個新的時代就到了。”

說起這座鐘,其實我也是聽寧珂說的:這鐘是懷城的風情,每百年敲響一次,那是它第三次敲響。而每個百年的節點,就是每個新世紀開始的那天。除此之外,除非有特別重大的事體—比如懷城正式建立那天,那是這座鐘第一次敲響—否則它就是一直沉靜著的。

我不止一次見過那座老鐘,還曾撫摸過它,它蒼老古樸,懸置在一棟塔樓里,一層古銅色鐫刻在它骨子里,有幾處還閃著剔透的光亮。我時常將耳朵貼在老鐘表面,仿佛能夠聽到這鐘發出的聲音,它好像是在與我對話,與我訴說著什么,可那時的我并不懂得“鐘語”,只能堅信這是一座有靈魂的老鐘,它在無盡的孤獨和等待中迎接自己百年一遇的使命。

我之所以能夠每天都來和這座老鐘說話,是因為寧珂的爺爺。他是塔樓的守鐘人,已經守了50年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擦拭這座老鐘,清掃塔樓里鳥雀和前來祈福的人留下的垃圾。后來寧爺年齡大了,腿腳又害了疾,每日要登上十層高的塔樓,著實要費一番勁力。家人鄰居都來勸他,守了幾十年了,仁至義盡,是時候歇歇了。

可寧爺總是搖頭,支撐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鏗鏘有力地說:“不能歇,我的老伙計還等著我呢。”

那些時日里,我總是能夠看到寧爺,步履蹣跚,一步一步地將自己拖向塔樓,拖向他的老伙計身邊。現在想來,這也許是他一生的使命。

新年剛過,寧珂的父母南游經商,我媽就開始了照顧寧珂和寧爺寧奶的工作。那時候我和寧珂十二歲,剛上初中,正是對一切都充滿興趣的年紀。那一年我媽交派給我和寧珂一個“使命”—每日放學后給寧爺送飯,周末的時候替寧爺守鐘。

我迫不及待地想完成這個“使命”,不光是想和那老鐘聊聊天,更是想和寧爺聊聊天。我和寧珂每天來給寧爺送飯,末了都會纏著寧爺講一個故事作為我倆跑腿的酬勞。寧爺可是見多識廣,雖然從二十一歲開始就在這塔樓里守鐘,學問并不多,但每日遇到的前來鐘前祈福的人可都是有著不少故事,否則他們也不會來祈福,因此寧爺肚子里也藏了不少好故事。

人們都說,故事聽多了總會膩。可寧爺的故事卻從來聽不膩,因為寧爺講故事的水平實在是高。

這年冬日周末的一個黃昏,我和寧珂像往常一樣來替寧爺守鐘。寧爺坐在塔樓的休息室里,剛一見到我倆,就招呼我倆進去,搬了三個木凳出來放在鐘前。我們三個背靠老鐘坐著,一陣涼意透過我的后背傳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時寧爺開口說:“今天給你們講一個壓箱底的故事。”

寧珂睜大了小鹿一樣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問:“什么故事?”

寧爺說:“我二十歲的時候……”

寧爺二十歲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男人。這男人也是懷城的,和他在同一個部隊,常年駐扎在外。男人愛慕家鄉的一個溫柔水靈的姑娘,這姑娘也喜歡他。一對相愛的情人分隔兩地,書信成了思念唯一的寄托。

姑娘每月都會給遠方的情人寫信,信寄出去了,思念就經過一程程山水,慌慌張張地走著。

她不安地盼望。他終于收到了,就挑一個好時間,最好是晚上,有月光和螢火,有桂花的香,和她的味道一樣。然后用湖水洗凈手。心里的樂是掩藏不住的,笑著展開信紙,一字一句地讀著,念到深情處了,就要反復再讀幾遍。終于讀完,卻也哭了,輕啜著將信紙收折好,藏進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就藏起了對她的思念。可是每當想念她時,他還是會把那些信拿出來讀,念著念著,那一字一句的情深,就燙傷了他的心臟。

可他不識字體,不能給她回信,不能將自己的思念回復給她,只有數著日子等。后來,或許是思念實在難捱,他就自學起了寫字,想要回給她一封長長的信。

他笑著對寧爺說:“我要把這封信當成報告寫,至少一千個字。”

他有時會和寧爺講家鄉的那個姑娘,她有著多么漂亮的眼睛,眨起來像是在說話,一字一句的,輕聲細語,柔柔地就住進了他的心里。

終于,他退伍回來了。她早早等候在一條種滿桂花的路上,嫩黃的花瓣彌散滿天,被風裹挾著,高高地躍起,又柔柔地落在他的肩頭。他噙滿淚水,深深地立在那里,立在她濕潤的眼睛里,立在她無言的思念里,立在她桂花的香里。

嫩黃的花瓣拂過她烏黑的頭發。他望著她,抹一袖淚水,遠遠地對她笑了。

她也凝視著他,思念的疾苦催瘦了他,衣襟貼著他單薄的身子。她忽然心疼地哭了起來。

他心慌了,快步跑來,盛著積年郁結的眷念,想要捧給她看。

終于來到她面前。他站定,挺得筆直,用手抹去她的眼淚,癡癡地笑著看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細細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竟有些害羞了,故意躲他的眼神,看向別處,撥弄著頭發上的花瓣,心里卻也在癡癡地笑,綿綿的甜。

他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半晌,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信紙,遞給她:“我給你的回信,但可以扔了。”

她愣了,有些氣地說:“扔了做什么?”

“寫得不好,也用不著了。”

“為什么用不著。”

“我再不離開你了。”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還是有些羞的,眼淚卻又流了下來。

展開信紙,他生硬的字體躺在那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你的眼睛,就是我的歸途。

她哭得像個淚兒人,他卻笑了,拉起她的手跑了起來。

她問他:“去哪里?”

他說:“好地方。”

他帶她來到了塔樓下。他讓她站在那里等,他飛快地跑上塔樓,站在老鐘前,望著遠處的她,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

她連耳朵都羞紅了,又有些氣地說:“你別喊了,快下來。”

他非但沒有下來,反而脫掉外套,解開了襯衣的袖口,挽起袖子,搖起鐘擺撞向老鐘。

堅定的聲響從天空落下,落進她的耳朵里。她雖然還是害羞的,卻也是滿心歡喜。還沒等她回應他,場里的人已經聽到聲響,紛紛朝塔樓這里走來。他見人多了,就搖起鐘擺想再撞一次。守鐘人嚇壞了,罵罵咧咧地抄起棍子趕他,他一邊跟守鐘人糾纏,一邊咧著嘴笑著呼喚她,聲音斷斷續續的:

“都說懷城的鐘遇到天大的事體才能敲響......”

“只是……”

“我喜歡你就是天大的事體......”

“你等著......”

“我......”

“我......”

“我一定會娶你。”

寧爺說,這小子敲鐘的時候,他也在下面看熱鬧,捧著一牙西瓜。

寧爺笑了:“那時候的西瓜又大又甜,那時候的愛情也甜,都能甜進人心里去,甜一輩子。”

寧珂好奇地問他:“那后來呢?他娶她了嗎?”

寧爺寵溺地揉了揉寧珂的頭發,慢慢地說:“傻姑娘,鐘都敲了,全場的人都知道他要娶她,他敢不娶嗎?”

寧爺看著我和寧珂,目光里盛滿了溫和:

“那個時候,一份承諾,要用一生來完成。”

我和寧珂肩并肩坐著,俯瞰著眼下的懷城。紅磚白瓦連接成一道分隔天地的線,落日的余暉鋪灑在房頂上,像罩了一層橘黃的紗。各家各戶的麻繩上晾曬的白的紅的衣服被晚風吹起,抖動,排排的大雁像是得到了指引,就順著衣服被吹起的方向飛去,直到沉浸在黃昏中煙消云散。

寧珂忽然對我說,以后誰要是為她敲這座老鐘,她就嫁給誰。

我能看出來,她的眼睛里閃爍著那個故事留給她的余溫。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不可能,這老鐘不能隨便敲的,你想氣死你爺爺。”

可是,后來,很多年之后,這座老鐘真的為寧珂發出了聲響,那一聲聲嘶啞的音色,至今仍盤踞在我的心頭,不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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