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響雷仿佛震裂了夜空，也震碎了心魄。

往事如夢如幻，點點滴滴，注上心頭，令他沉重，也令他哽噎。

蹲在小巷中央的徐鋒忽然發覺，原本打在身上有些隱隱生疼的雨點，竟是忽然間少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撲鼻的淡淡幽香。

忍不住便向旁邊看去，幾乎就在此一時刻，巨大的閃電再次劃過天際，將夜空裂為兩半，閃了一閃，才消退了去，只見姐姐徐瑄依然是一身水綠衣裳，只是手中憑空多出了一把撐開的青綠色油布傘，她佇立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盛開在雨夜里的一朵嬌艷的荷花。

“老姐，你受委屈了，是我錯怪了你，對不起，這些日子以來，你肯定沒少吃苦吧！”

聽了徐鋒的話，徐瑄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涌出，她緊緊的上前抱住徐鋒，輕輕摩挲著他的頭，喃喃道：“阿鋒，你長大了，也懂事了，姐很開心……”

“老姐！”

“阿鋒！”

姐弟倆就這樣緊緊相擁，從小，他們就不愛中規中矩的稱對方為“姐姐”、“弟弟”，都是“老姐”、“阿鋒”這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叫慣了，此時此刻，他們才驀然發覺，從今往后，家的重擔恐怕就要落在這兩雙稚嫩的肩膀上了。

“爹的腿、娘的眼，還有治么？”冷靜下來的徐鋒，低聲問道。

徐瑄搖了搖頭，柔聲道：“龔醫生說了，治不好的。”

徐鋒心頭一絞，猛地咬了咬牙：“那咱家一共欠了別人多少錢？”

“這次給爹爹治病，前前后后借了隔壁張大嬸六百紋銀，還有李奶奶一千零捌拾紋銀，米鋪的潘大哥八百紋銀，包子店的梅梅姐四百二十五紋銀……”徐瑄掰著指頭一家一家數過去，最后說道：“總共是7419兩！”

徐鋒眉頭一皺，不悅道：“怎么不向自家親戚開口而要借外人的錢呢？”

從徐瑄的話中，他知道，但凡洪福鎮上與他們家關系密切點的人，幾乎都在這個長長的名單當中，可以想見，母親和姐姐在挨家挨戶向別人張口借錢的過程中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

聽了徐鋒的話，徐瑄嘴角掠過一絲苦澀：“唉，你難道忘了么，當初爹娘為將你送進紫月門修煉，家中那些親戚幾乎都借遍了，雖然這一年中還了一些，可依舊有三千多兩還沒還清呢，剛剛我給你說的那些上門逼債的債主，大部分就是咱家自家的親戚。”

徐鋒心中隱隱一痛，暗暗責怪自家親戚不地道，這不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么？

不過徐瑄卻是說道：“唉，也不能全怪他們，畢竟當初說好了兩年之內就還人家的，咱家出了這事，好多人都怕咱們還不上，所以……”

徐鋒苦楚一笑，心道：“這老姐，還真是心地善良啊，都什么時候了，還處處替他人著想。”

“不過，最讓我頭痛的是欠買主的錢，家里僅有的一千多積蓄，加上變賣掉的家產，先期還了人家兩千多兩，后續還要賠償人家4000多兩呢！”

“怎么要賠這么多？”徐鋒不明白。

看著呆呆望著自己的弟弟，徐瑄輕嘆了口氣，蹙著眉頭道：“這次的單子實在是太大了，對方要1000多把斧頭，并且要求5天內全部打造完畢，爹爹連續干了三天，這才打造了600多把，沒辦法，當初合約就是這么簽的。”

“爹爹也真是，都這把年紀了還那么拼命。”徐鋒埋怨。

“不許你怪爹爹。”徐瑄憤然道：“當初接下這筆單子時，我和娘就勸過他，可他說，明年你肯定是要晉入紫月堂修煉的，到時候學費肯定更貴，這才……”

說到這里，徐瑄鼻子又是忍不住一酸，徐鋒眼眶也是熱熱的。

父母，總是恨不得將自己的心窩子掏給兒女。

“好了，老姐，別說了，我這兒不是還有九千多兩紋銀嗎，到時候先把那些催得急的人的錢還了，剩下的，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徐鋒生怕徐瑄又哭，當下安慰道。

徐瑄點了點頭，有些迷惑地問：“對了，阿鋒，我正要問你呢，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一個朋友給的！”徐鋒淡淡道。

“朋友？一出手就是那么大的銀錠？”

徐瑄摸了摸徐鋒的腦門，表情異常凝重道：“阿鋒，咱家是窮，可你也不能在外面亂交些不三不四的人啊，這年月，找自家親戚借錢都跟孫子似的，誰會好心好意給你那么多錢……”

真不知范健聽了這話該作何感想！

徐鋒微微一笑，腦海里不由得浮現起范健的英容笑貌來，心道這家伙再怎么不三不四，恐怕也比出入怡紅院那種風月場所的人要正經些吧，不過，他倒是沒把這些話講出來，深怕再次傷了姐姐的心。

“放心吧，老姐，我也是大人了，有主見的。”

徐瑄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也許在她心中，不管徐鋒長多大，恐怕都是那個留著鼻涕頑皮地爬到樹上替自己摘果子的小屁孩吧。

“喏，這些銀票給你……”徐鋒伸手一掏，忽然大驚失色，“糟了，這、這……”

原來，銀票已經全部被雨淋濕，連上面的字跡都被沖刷掉了。

“媽的，笨，我真笨！我的銀票啊！”徐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實在是太不小心了。

徐瑄先是一愣，不過，旋即她卻是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都什么時候了，老姐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我靠！你還有沒有人性？我的銀票啊！”

望著心急如焚的徐鋒，徐瑄柔聲道：“阿鋒，你難道忘了嗎，爹娘從小是怎么教育咱們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錢來歷本來就不明不白，沒了倒好，省得咱們用著不踏實。”

徐鋒對自己這位老姐刮目相看，他突然想起了范健的話：“此音旋律悠揚，抑揚頓挫，似是在訴平生凄苦和胸中不平，可偏偏沒有那種小女兒家的怨婦情節，反而有種不甘沉淪墮落于紅塵之中的堅貞與節氣……”

是的，生活的苦難，沒有磨掉姐姐心中浩然長存的正氣和錚錚傲骨，反而令她更加堅強，她雖然為了生計不得不去怡紅院那種地方彈琴賣藝，可那也是在憑著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出淤泥而不染”，這六個大字，她做到了。

徐鋒知道，當苦難降臨時，有些男子選擇了去偷、去搶、去騙，有的女子選擇了去傍、去脫、去賣，而自己的姐姐卻沒有這樣做，她是那么的高貴，高貴得猶如一朵荷花，令人油然起敬。

“喂，想什么呢？”見徐鋒傻傻的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發呆，徐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徐鋒沒有回答，不過心中卻是在想，像老姐這么美麗、高貴的女人，今后到底要多么優秀的男子才配當自己的姐夫呢？

那一夜，姐弟倆一直在忙著舀水，收拾、打掃房間。

當清脆的鳥叫聲從窗外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傳來時，徐鋒抬起頭來，揩了揩滿頭的大汗，訝道：“喲，雨小了。”

清風徐來，拂過臉龐，將徐瑄的秀發和綠裙微微吹起，雖然天空中還有一些霏霏雨粉，不過看這情形，怕是不會下太久了。

“是啊，雨小了很多哩！”徐瑄將抹布放在桌子上，雙手麻利地在綠裳上擦了擦，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昨天夜里，姐弟倆一邊干活，一邊聊了不少心里話，從中，徐鋒也知道了姐姐之所以要去怡紅院彈琵琶，也是想早點把家里的欠債還上，雖然對于徐鋒不想再去紫月門燒錢的想法她表示贊同和理解，不過，對于徐鋒想要子承父業，靠打鐵謀生的主意她卻是堅決反對，畢竟，爹爹還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呢。

“那就按照咱們先前說好的，我去鎮上看看能不能謀個什么差事，你去街坊鄰居那走走，看能不能找幾塊木板。”說話時，徐鋒還伸手指了指屋頂上那漏著大豁子的缺口，不管怎么說，也得先把家里弄清爽不是，否則寒冬來臨，或者再遇到昨晚那樣的狂風暴雨就沒法過日子了。

徐瑄點點頭，秀眸環視了一下整個外間，經過這一夜的忙碌，總算是將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了，只要再將屋頂補好、順便找點石灰刷刷墻壁，肯定能恢復不少生氣。

“這樣子，才像個家呀。”徐瑄呢喃地望著徐鋒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然而，就在她準備感慨家中必須要有個男人時，卻發現弟弟快速地退了回來，那模樣，頗有幾分狼狽。

“阿鋒，你這是？”忽然，她發現前方走來了一大群人，俏臉不由得微微一變。

是討債的親戚！

“快，老姐，快把門關起來。”徐鋒從來沒見過這等陣勢，來者都是自家親戚，自己這邊又理虧，頓時慌了陣腳。

都說瞎子的耳朵特別好使，正在這時，里間傳來母親甄霞有些嘶啞的聲音：“瑄兒、鋒兒，外面是不是來人了，都誰呀？”

“娘，是大伯、二姑和幺舅他們。”徐瑄若無其事地回頭沖里間嚷道。

“哦，又是來討債了吧。”甄霞似乎對此已經麻木了，只是輕聲嘟嚷了一句，輕輕將掀起一半的簾子放下，便不再說話，而是去給徐岷熬藥，雖然龔醫生說了，像徐岷這種病沒得治，但孝順的徐瑄還是偷偷攢錢為他買了些提氣補血的草藥。

“躲是躲不過的，阿鋒，給他們說清楚就是。”

“嗯！”徐鋒點了點頭，他從徐瑄的眸子中受到了鼓勵。

“小鋒，你別跑呀，聽說你昨天一回來就將小瑄從怡紅院里贖身回來啦？咋地，有錢了，就不認你這個大伯啦？”一位滿臉胡茬，跟徐岷長得頗為相似的男子老遠遠的就是笑瞇樂呵地大嚷了起來，他正是徐鋒的大伯，徐剛。

徐鋒悻悻地撓著腦袋，心道這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呀，這才僅僅過了一個晚上，居然連親戚們都知道了，但徐鋒心里也是有些微微氣惱，按大伯的說法，姐姐徐瑄豈不成了在怡紅院賣身的女人？

“大伯、二姑、幺舅，你們起得可真早啊。”

“那是必須的，咱大侄子回家了，有出息了，咱這些做長輩的哪能不來看看，你說是不是呀，小鋒？”那位被徐瑄稱作二姑的女人臉上簡直是笑開了花，過來在徐鋒臉上捏來捏去的，大家三三兩兩將徐鋒圍了起來，噓寒問暖，真是其樂融融的樣子。

“那個……大伯、二姑、幺舅，咱家欠你們的錢……”徐鋒不好意思地抓了腦袋。

“都自家親戚，提錢多見外啊，小鋒你什么時候高興了，就什么時候還吧，對了，你大伯我可是聽說你昨晚出盡了風頭，把怡紅院的母夜叉胡艷梅都打殘啦？嘿，忒解氣，來，快給大伯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對呀，你二姑我可是聽說你跟鎮上的張衙吏張大人他們走得很近，稱兄道弟呢，正好，你姑父有事要求人家張衙吏，小鋒你看能不能幫忙牽牽線啦？”

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勾頭往屋內一望，頓時失聲道：“呀，小鋒你這回來才一晚上，家里就收拾得干干凈凈了，怎么，還不請我們進去坐坐么？”

徐鋒詫異地抬頭看了看徐瑄，二者面面相覷，同時動容，“敢情這幫人今天不是來討債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