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詭異，明衍淞驚訝地看著父親，不敢相信地說，“怎么會這樣？”

“事發突然，衍淞，你先下去休息一會吧，好好帶著宋三公子四處逛逛，”明冠南嘴角泛起溫和的笑容，直視著宋圭炎，“宋家那批貨，已經找回來了，你也不必擔心。”

宋圭炎聞言心中猜想：自己最為關切的問題，盟主此時已給出了正面答案，既然如此，顯然是盟主是在特意支開自己和明衍淞，大概是在給晉流風一個完全獨立的談話空間吧——

“孩兒告退。”

“多謝盟主。”

明衍淞和宋圭炎相視一笑，很快明白了父親的心思。

“天兒，你也下去吧，”突然明冠南嘆了一口氣，叫住了在一旁的青天，“多陪云兒去說說話。”

青天一怔，臉上微紅，“多謝莊主關心。”

三人依言離開。

此時明松閣的客廳里，只剩下明冠南和晉流風。

素來平和處變不驚的晉流風此時變得莫名緊張了起來，明冠南起身走近了些，輕輕握住他的手，“你不用擔心太多，慢慢說就行了。”

他的手干燥、溫暖卻充滿了讓人振奮起來的力量，他望著晉流風溫和道：“既然到這里來了，你就當回家一樣，近些年，晉家和明家反倒有些生疏了。”

晉流風不自覺露出一個微笑，這名滿天下的盟主的確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能夠讓人的心情，不自覺地平靜下來——

“我弟弟晉飛葉最近突然去世，死得有些不明不白。”說完晉流風的笑容消失了，意識到弟弟永遠離開了，依舊讓他非常難過。

明冠南起身，和顏悅色道：“當年，明松閣還叫落焰山莊的時候，晉家家主晉康籍曾在一段長廊上寫有題詩，你若是愿意看看，我們可以慢慢的走過去，邊走邊聊。”

他微笑著，又道：“能夠和風雅至極的晉家人散散步，聊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只可惜，我和你的父親見面實在是太少了。好在如今見到你，也還不算特別遺憾。”

晉流風敏銳地意識到，盟主提及往事，一定另有深意，“難得盟主盛情，晚輩自然應當奉陪。”

“我已經說了，你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家就好，不必喊我盟主。”明冠南推開正堂附近的小側門，赫然是一條長廊，他已經走了過去，聲音不遠不近得傳來，“走吧。”

夕陽早已消失，但明松閣的長廊上從來不曾吝惜燈火，

晉流風跟在明冠南的身后，有些迷茫地看著長廊上的字畫——

都是名家珍品，有些似乎連晉家都沒能得到的收藏。

晚風中充滿了木葉芬芳，這和那些頗具年代感的字畫一樣，令人感到一種時間的悠遠。

明冠南的步子很慢，仿佛在回憶或者懷念著當年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是全部，但關于這些歷代字畫的來歷，他卻清楚得記得多年以前，爺爺曾提及過，出人意料得，這些字畫，都來自于晉家人的贈與。

明冠南輕聲道：“這亭子還是你我祖先在百年之前建立的，這些字畫，也是當年的模樣。”

晉流風深吸了一口氣，“這些都是歷代名家早已失傳的真跡，原來都在這里……”

“你能認出來，很不錯了。”明冠南點點頭，他的聲音中帶著些許感觸，“可是這里的珍品，都曾來自晉家人的饋贈。”

“什么？”晉流風靜靜的聽著，極為意外——

這長廊上，放眼望去的稀世珍藏連晉家的文庫中都沒有同等規模，為何先祖當年卻會贈與落焰山莊？

明冠南緩緩道：“我先前說過了，你來明松閣，當成回家就好。那是因為極少有人知道，落焰山莊和俠客島的第一代創始人明昭和晉康籍，他們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什么？”晉流風此刻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

他的驚訝，卻落入了明冠南的眼中，“我當年也和你一樣驚訝，所以，沒能和你父親晉澤見上一面，才會如此遺憾。”

“你父親死得突然，我一直也沒停止調查。”明冠南搖搖頭，“雖不曾見面，但總歸，我也把他算作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了。”

“伯父是不是知道一些線索了？”晉流風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這個稱呼改得極為巧妙，也讓明冠南嘴角泛起微笑，“這得從你母親慕容婉鶯的家里開始說起。”

明冠南緩緩道：“慕容世家輕功和追捕的本事，在二十年前，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晉流風點點頭，淡淡道：“可惜我的母親是個瘸子。”

明冠南眼睛里折射出如利劍般鋒利的寒光道：“她以前可不是，她成名太早了，江湖上誰不知道長得又好看，心地又善良的慕容世家大小姐。”

晉流風疑惑道：“那為什么……”

明冠南踟躕道：“這些事……我想，你不必知道……”

有的事情，作為人子的晉流風，他的確不應該知道，因為這事是大家族中的秘密，也是慕容世家的隱私。可是他也并不是真正的毫不知情，只是隱約聽到過一些風聲。而這些風聲足以令他蒙羞，此時他緊緊抿著雙唇，表情顯得有些執拗和倔強，像極了當年那犯了錯的小姑娘……

“哦，說起來，那時候你已經出生了。”明冠南的話有些后知后覺，他沒有說的，晉流風卻已經想到

——紅顏惹出的斗爭，被俘引出的婚變，母親一時的失足，慕容世家的污點。

這原本是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劇，并不只發生在慕容世家。只不過，因為晉家要顧及自身“四大家族”的輝煌的聲名和榮耀，所以慕容世家逼不得已要用一些方法，讓別人看不見也聽不見這些丑陋而悲慘的故事，以至于悲劇的承擔者，就變成嫁給晉家的女兒，慕容婉鶯。

——如果她沒有在晉流風出生兩年以后，接到娘家的求救連夜回慕容山莊的話，就不會遇到那個人。

——如果她沒有遇到那個人，就不會引發后面的悲劇……

——可惜，她被那個人俘虜了整整一年，等到被慕容世家救回去的時候，已經懷著身孕。

——可惜，晉澤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接納了雙腿殘疾的她，也接納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因為她畢竟是晉流風的母親。

而晉澤本人，卻突然死于了意外……

這些事明冠南都不愿去猜測。因為這是別人的隱私，他根本不想知道，可是作為晉澤遠房兄弟的他還是打探得明明白白，他避開了晉流風帶著詢問和探究的目光。

“唉，世事難料。”這是他第一次嘆息，也只不過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而已。

他的情緒里，并沒有太多悲傷，這種事情所有的當事人，都是受害者，可他沒有辦法對晉流風開口。

他甚至清楚晉流風對母親的懷疑，“其實，你父親的死，和你母親沒有關系。”

“是嗎？”晉流風的表情有些陰冷，“我憑什么相信她？”

“憑她畢竟是你的母親吧……”明冠南其實很清楚，自己這話一點都不能起到安慰作用。

“那我姑且相信她沒有傷害父親，那至于飛葉……”晉流風記得很清楚，從飛葉出生開始，母親對他就并不疼愛。

能想到這一點，令人驚訝，也令人唏噓。

虎毒不食子，即使，是一個本不該出生的孽種……

晉飛葉其實很可憐，因為，父親覺得他的存在是一種屈辱，在他出生以后，含恨抑郁，服毒自盡。而母親，卻將他視作自己失去一切的禍源——

她失去了可以倚仗的娘家人，慕容世家將她視作盛名之下的污點。

她失去了疼愛自己的丈夫，晉澤雖然接受，但未必能夠原諒。

她甚至失去了自己的雙腿，她再也沒有仗劍江湖的機會。

可面對晉流風，明冠南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開口——

如何向一個失去父親又失去弟弟，而第一嫌疑人是母親的孩子，去解釋作為母親的苦衷？

明冠南不由得有些難受。

而這種難受，在沒有經歷過家庭的孩子面前，根本無力去解釋。

“這原本是你們家中的隱私，卻由我一個外人說出來，實在是有些難受。”明冠南思酌著，緩緩開了口，“你不要站在你父親的視角去看待你的母親，你要學會用你母親的視角，來還原和剖析她內心的痛苦……”

微風吹過長廊，明明已經開春了，卻仍舊有些刺骨。

晉流風突然覺得有些可笑，但是他卻根本笑不出來。原來，這也是晉家人這些年，很少聯系外人的原因。

——老一輩的，都知道晉澤帶了一頂天大的綠帽子，并將母親作為傷害父親的笑柄和談資。

偏偏，無論是晉家還是慕容世家，都極為重視名譽。

晉流風此時已想通了這一點，可是他并不難過。因為他也想開了，能重新接納母親，那是父親自己的選擇。

明冠南又道：“其實真正的受害者，何嘗不是你的母親呢？”

晉流風點點頭：“我知道。”

明冠南遺憾道：“你和飛葉的關系親近，在你母親看來，也是增加了她的痛苦……”

可能此刻晉流風理解不了，因為晉流風和晉飛葉劃分了母親人生的兩個階段——

晉流風的出生，是榮耀、是祝福，是晉家和慕容世家結合充滿對美好未來的設想，她是慕容世家威名在外，萬千寵愛的小女兒。

而晉飛葉的出生，是屈辱，是毀滅，是讓晉家和慕容世家蒙羞的根本原因，她是慕容世家棄之不理，雙腿殘疾的聯姻廢棋。

晉流風輕輕問道：“飛葉是是不是死于殺人滅口？俘獲母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長什么樣？”

明冠南贊許道：“以晉家和慕容世家的本事，卻仍舊沒有把那個人找出來，為慕容婉鶯報仇，因為沒有人能對付他，關于他的事情，也一直都是一個謎和傳說……”

他慢慢的接著道：“沒有人見過他本來的樣子，你的母親也對他的長相沒有絲毫印象。”

“飛葉死了，因為，他和那個人越長越像？”晉流風此刻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莊主，這院子里的花要修修嗎？”老花匠福全恭恭敬敬朝著明冠南行了一禮，他腳步蹣跚，緩緩走來。

“嗯……”明冠南滿懷心事，望著遠處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