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容長的臉終于有了一絲生氣,他凝神望向碧凝:“我給你選擇的權力,只有這一次。”
“信里……有提到我么?”碧凝遲疑,指尖攥了攥裙擺。
“自然。”七爺斂起適才情緒,看不出半點哀傷,“這是北邊的意思,未必是你母親的心意。”
“這不重要了。”碧凝站起身來,卻感受不到身體的重量。
面前雍容華貴的陳設,仿佛定格成一卷老去的畫幅。而她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那樣的不安穩。
黑布蒙眼,渾渾噩噩地離開這神秘的地方。直到鉆進車子,姚碧凝都沒能真正回過神來。
“姚小姐,見趟七爺,怎么丟了魂一般?”喬望騏的嗓音自耳畔響起,調侃間夾雜著幾不可察的關懷。
她確乎是失魂落魄的,雖然布條遮去了眉眼,下墜的唇角亦將心緒表露無遺。即便面對喬望騏的問詢,她也沒有一點兒反應。
喬望騏見她不答,索性緘默不言,隨意翻閱著車廂里擱著的一份報刊。
“喬先生,你恨過一個人嗎?”寂靜的車廂里,碧凝良久啟唇,她問得縹緲又沉重。
喬望騏頓住翻頁的手,輕輕一笑:“這我倒不好說,該恨的人自然是恨。”
“可如果你又無法舍棄呢?”碧凝接著問,卻并不待他回答,兀自喃喃,“這種恨,明明已經生根,已經蔓延,可是斬不斷,砍不破。就像一根繩子,明明勒得人喘不過氣,卻舍不得放開手。”
喬望騏望了一眼車窗外,已經在查理路了,他吩咐開車的司機:“停車。”
前排順子尖厲的嗓音細細的:“喬三爺,您這是要?”
“已經到這里了,之后我送姚小姐回去。”喬望騏折了報頁,重新放回去。
順子笑了笑,摸了摸頭頂鼓囊囊的綢緞小帽:“得了,停車。”
喬望騏拉開車門矮身出去,伸出手攙住木然的姚碧凝,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恍惚模樣,不禁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的身世么?”喬望騏替她摘下布條,自嘲一笑,“想必總有聽過一星半點吧。”
姚碧凝環顧周遭,仰頭看見高大的法國梧桐,已經生出青綠的葉,在風里輕輕聳動。
“喬先生的身世……”姚碧凝頓了頓,沒有接下去。她想起了那一日,喬老夫人過壽,梅麗珍裝潢華美的廂房里,喬舒彤輕蔑的目光和語調。
喬望騏顯然看出了她的猶豫,接過話來:“其實你不必顧慮什么,一道傷疤被人反復揭開,剛開始會疼痛反抗,日子久了也就毫無知覺,如同長在別人身上。”
“我的確聽過些流言,可真相如何也并不知道。”姚碧凝說的是事實,她的確好奇過喬望騏的存在,可連舒敏也不能完完全全說出個究竟來。
“那么我同你講一個故事吧。”喬望騏抬步向前,煙灰色的衣袖如同灰鴿的羽翼。
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明白他大概是想要借此平復她的心情。而他確實成功地引開了一些她的注意力,她沒有忘記那句似乎別有深意的詩箋——碧海青天夜夜心。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北平城下了很大的雪,像烙鐵一樣,打在皮膚上生生地疼。”喬望騏緩緩地講述,神情卸下一貫的風流,倒有幾分肅然,“他只是個年幼的孩子,沒有糧食,沒有熱水,被丟棄在高院朱門外。風雪很大,夜里只有幾盞素白的燈籠亮著,那時候他真的覺得,他就要熬不過去了。”
“你幼時在北平?”姚碧凝有些意外。
喬望騏頷首,續語:“朱紅的大門打開過好多次,上面掛著的白布飄來蕩去。有人走出來看到他,想要給他一些吃食,卻被那家夫人的心腹狠狠責罵。而他曾經天真地以為,那戶金碧輝煌的人家,就是自己的家。”
“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么?”姚碧凝從他的描述里,隱約猜到了什么。
喬望騏雙手插進褲兜,不緊不慢地走著:“那一天,那家的老爺閉了眼,臨終留下遺言,要夫人善待那個孩子,還給他留下了一筆財產。可惜老爺的棺槨還停在廳里,那個孩子就被夫人攆出了門。”
“后來那個孩子怎么樣了?”她偏首望向他,見他琥珀色的眸子微閃。
“后來,后來那場雪是真的好大,像是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他拼命地搓著雙手,想要得到一點溫暖,可是毫無用處。他覺得自己好累好困,連寒冷都慢慢感受不到了。他就枕著一尺來深的雪睡著了,本來應該再也不會醒過來,可是閻王沒有收他。”喬望騏說得平靜而毫無波瀾,“因為那個晚上,他遇到了七爺。”
“是七爺救了你。”姚碧凝低語,原來這便是喬望騏與七爺之間的淵源。
喬望騏笑了笑,仿佛方才所說的當真不過一個故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呢?那個孩子不過是遇到了比閻王更厲害的角色,所以連閻王都不敢收了他。”
姚碧凝雖然仍有疑惑,看到他笑意里的落寞冷清,卻是再不愿問下去。
“那么你呢?”喬望騏忽然停下步子,轉過身來,“姚小姐,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姚碧凝突遇此問,倒是一愣:“記得什么?”
“荔園落成第一年,喬家在那里舉行了年夜家宴。”喬望騏定定地看向碧凝,認真地說,“有一個少年被罰跪庭中,沒有一個人上前,只有一個小姑娘拿來一塊糖酥,遞給他。”
“所以,喬先生是說……”姚碧凝沒有忘記此事,那是她跟隨喬姨到喬府過的第一個除夕。只是那夜被罰跪的少年看上去干凈而羸弱,仿佛只要一陣大風就能把他吹跑,讓她難以與眼前這個素聞風流的喬望騏聯系起來。
喬望騏不答,半晌才道:“那塊糖酥很甜,甜到不喜歡吃甜食的他一直都沒有忘卻。”他調侃起來,又恢復了往日的慵懶和漫不經心。
姚碧凝本想了許多安慰的話,聽到他這樣說,倒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她看著前面的路,就要到慈安醫院了,方向與姚公館恰是相反:“喬先生,不是說送我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