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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暗恨生 蘭林起驚雷

回到冷碧苑,換了衣服,天邊已透魚肚白。水迷煙的效力還未散去,宮女們依然睡著。

我定一定神,悄然無聲地翻身上床,然后將手緩緩伸入玉枕下面。玉枕的表面鋪著打磨成塊的玉石,其中用銀線相串而成,中間是架空的銅架。我摸上了枕下三指的地方,有一個暗扣,輕輕拉開,手便能伸進一個凹槽。

指尖有溫涼的觸感。

它還在。

母親送我的那枚羊脂白玉梳,還完好無損地放在玉枕里。

我輕吁了一聲,一顆吊著的心總算松了一松,接下來才發覺自己渾身疲乏無比。

小時候,我曾向母親討要過這柄玉梳。但母親對我說:“云兒,這柄玉梳對我們洛家攸關重要,等你長大了,娘自然會給你。”

那時的我梳垂髫,揚著臉笑呵呵地問她:“是什么秘密?”

她蹲下來,正色道:“你要聽話,不可以隨意將這把梳子示人,不然會給洛家惹來災難。”

我被母親的神色嚇懵了,吶吶地問:“可是母親,如果毀了梳子,豈不是永遠都沒人知道那個秘密,洛家也就永遠平安了?”

母親垂下眼眸,撫摸著光潔滑膩的梳背:“如果這世間的事,也如云兒想得這般簡單就好了。守著秘密,會埋下禍患,可若毀了秘密,也同樣朝不保夕。”

我嘟起嘴巴,搖頭說:“云兒不懂。”

母親愛憐地摸摸我的頭:“云兒,答應娘,今后嫁一戶平常人家,再不要沾染這世間一絲一毫的富貴。”

爹爹清朗的聲音傳來:“清蘇,你又和孩子瞎說什么。”

爹爹本不姓洛,他窮困潦倒的時候投靠了洛家,然后改姓洛,后來娶了母親。我是么女,他是極疼我的。

我笑呵呵地撲倒在爹爹懷里,小手撫摸著他紫袍上的大蟒,任由爹爹下巴的胡須扎疼了臉頰。

那時候不懂事,爹爹軟聲哄我去乳娘懷里,我偏要糖汁一般的賴著,賴到肚子咕嚕嚕響,才肯跟著乳娘去吃點心。伏在乳娘肩頭,我看到爹爹對娘無奈地搖了搖頭,竟有幾分難得一見的羞赧,抬手,認真地將梳子插上她的鬢發。

他們相視一笑。

清亮的天光落下來,仿佛一層銀紗,披了爹爹和娘滿頭滿臉。都是幸福的光澤。

不管什么秘密,不管什么天下,我只要一家人永遠在一起。不分不離。

胸口什么地方,鈍痛起來。我蜷曲著躺在床上,雙眼腫脹,酸澀,直到模糊,再看不清眼前繁復華麗的云紗帷頂。

外廂有了一絲響動,我忙往臉上拭了一把,喊了一聲“誰?”,接著便聽花廬的聲音輕輕傳來:“娘娘贖罪,花廬睡得沉了,竟不知娘娘夜里可有什么吩咐沒有。”

我垂眸道:“沒有,你伺候我梳洗吧。”

昨晚沒有怎么休息,眼下添了一抹鴉青,花廬用了好多的香粉才遮了大半。菱花鏡里憔悴的容顏,足足粉飾了好久才掩了疲憊。

我有些發困,眼瞅著花廬梳的發髻也不是往日普通的靈蛇髻,便道:“花廬,簡單一點便好。”

花廬小心地將一根金累絲鑲珠簪插入我的髻間,又襯了幾根溜金喜鵲珠花,才笑道:“娘娘素來崇尚節儉,但今天可不行,太后身體好了許多,各宮里今天都要去賀一賀,娘娘越是穿得喜慶,越是討人喜歡,怎可穿得太素凈,在人前落了話柄呢?”

我垂眸“哦”了一聲。花廬幫我仔細撫平領邊的褶皺,道:“娘娘剛入宮不久,太后的病就好了,這可是喜兆。”

我不以為然地一笑。太后病好了,各宮每日的晨昏定省也要恢復,怕是將來不能如現在這般自在了。

旁邊有一名掌衣宮女跪著,手捧著托盤,盤中是一套金刻絲蟹爪菊花藍底茜裙。花廬為我仔細穿好,正在系腰帶,忽有宮女在外稟道:“奴婢有要事相告。”

我淡淡道:“稟吧。”

那名宮女名喚月如,是皇后分派過來的,在我宮里做了掌衣的領頭宮女,我自然是防備了些,讓她跪在紗簾外回話。

月如道:“娘娘,奴婢今早聽聞手下的人稟告,庫房的鎖有些異樣,似乎被人動過,娘娘要下旨排查一番嗎?”

我對花廬道:“你去看看吧,若有丟失,定要追查。”

花廬應允,帶月如前去庫房了,大約三刻鐘后才回來,伏在我耳后稟道:“是守庫房的宮女仔細,覺得門鎖有些不對,便稟了月如。奴婢已看過了,庫房物品沒少。”

我低聲問:“守庫房的宮女是誰?”

“是一個叫芊兒的。”

“果真是個細心的,處處留心。”我點點頭,并未在意。

簾外響起腳步聲,是一名傳喚宮女進來,道:“娘娘,容妃到。”

我應了一聲,起身稍整衣飾,掀簾接迎。明瑟款步進來,一見我便笑道:“姐姐,吉時快到,也該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了。”

我笑著應了。

一盞茶之后,我和她各自帶了些賀禮,一路相攜往慈寧宮方向去。

到了宮里,各宮妃嬪中只去了地位尊貴的皇后、很受圣眷的林婕妤、新晉的慧貴人,總算不落人后。

太后斜臥在塌上,見了我和明瑟,聲音多了幾分慈愛:“這就是襄吳來的兩位公主?快上前讓哀家好好瞧瞧。”

我有些意外,旋即轉念一想:若是為了襄吳和南詔兩國的關系,太后如此親善也不難理解。

皇后在一旁笑道:“母后看著好,兒臣也是喜歡,那日兩位妹妹回宮后,兒臣還分了好幾十人給她們,行宮里一熱鬧,也省得想家了。”

太后對皇后頷首道:“你想得很是周到。”然后轉而問我和明瑟:“吃穿用可還習慣?你們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需要什么東西,直接告訴皇后,不用回哀家了。”

明瑟低頭含笑道:“謝太后,瑟兒嫁入南詔,所聞所見樣樣都是好的,哪里有什么短缺。瑟兒和溪云姐姐既然入宮,就不是襄吳的公主而是后宮妃嬪了,今后定要好生服侍皇上。”

太后執了明瑟的手,喜上眉梢,細細地瞧了她,又瞧了我,道:“越瞧越覺得是兩個妙人兒,哀家喜歡得緊。”

我笑答:“得太后謬贊,臣妾很是惶恐。”謝過太后,便落了座。

慈寧宮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是頂尖的,正是暑熱天氣,但因顧及太后大病初愈,未開風輪機,殿內也并未置著太足的冰,一時有些悶熱。殿中央的紫金猊獸香爐里燃的是龍涎香,聞著甚是香醇,只是久了就讓人身子骨發酥。

我向太后和皇后請了安之后,又坐著說了一會話,漸漸覺得頭昏腦脹,精力不濟。明瑟坐在我身旁,眼力甚尖,一眼看出端倪,便處處為我擋著,等眾妃嬪來得多了,沒人顧及我們,才暗中用肘碰了碰我,低聲問我:“怎地了?這么沒精神。”

我想著定是今早回來時受了寒,加上殿內又悶熱,才會頹唐如此,道:“沒什么,可能昨晚睡得沉了,受涼了也不知道。”

她眼中盡是些關切之色:“也是,昨晚上下了場雨,可能是浸了寒氣。我混在香料里帶進來些治頭痛發熱這類小病的藥草,等回宮讓紫砂煎了給你。”說著,她壓低聲音道:“萬萬不可請太醫,就算十分的難受,也需咬牙忍著。太后的病剛好,你帶著病過來請安,萬一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傳去呢。”

我心頭一熱,道:“難為妹妹這么記掛,本來晨起時就有些不適,自己大意,并未放在心上,要不就告假了。”

明瑟端茶,用茶蓋子撥著茶沫,低聲道:“告假也不妥,各宮都來了,就你沒來,顯得扎眼了。”

我端起青花盞,慢呷了口醲茶,這才覺得氣力回來了幾分。

這些人當中,數瓊妃的容貌最是出挑,不知多少嫉妒暗羨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雖是來得不算太早,平日里倨傲慣了,但也沒失了禮數,和太后請安的姿態甚是恭敬。

聽聞眼前的蕭太后,當年入宮多年都沒有生育,直到年屆三十,才生了江朝曦。南詔立長不立嫡,南武帝子嗣空虛,又是后位空懸多年,立江朝曦為太子的詔書一下,母憑子貴,一夜之間,蕭妃躍居后位,統領后宮。

如今她五十多歲的年紀,保養甚佳,身寬體胖,只斜臥在紗帷后,和我們說著訓誡的話。

待請安禮畢,我跟在眾妃嬪告退,往宮外慢慢走著。

誰知才出宮門,只聽“哎呀”一聲,皇后身邊的琳榮姑姑被一個宮女撞得一個趔趄,頭上的發髻都有些歪了。

“大膽奴婢,走路不長眼睛嗎?沖撞鳳駕,該當何罪!”琳榮忙攀扶著幾個宮女,才站得穩了。

宮女發著抖,跪在地上,一下下地磕頭:“求娘娘贖罪!求娘娘贖罪!”

那聲音很熟悉。我擰了眉頭,仔細端詳那宮女的五官,發現竟是我宮里的侍婢。

我朝花廬望了一眼。她惴惴地在我耳邊低語:“她就是向月如稟報的芊兒。”

我不動聲色地越眾而出,朝皇后跪下,道:“啟稟娘娘,這宮女是臣妾宮里的,臣妾疏于管教,罪該萬死,求娘娘贖罪。”

明瑟也跟著跪下,道:“臣妾是一宮之主,宮里出了這等不懂禮儀尊卑的奴婢,也是責無旁貸,請娘娘責罰。”

皇后閑閑地道:“本宮今日見太后氣色甚好,心情舒暢,也不忍責罰你們,況且不是什么大罪,都起來吧。”

我和明瑟叩首謝恩。起身時,我瞥見芊兒謝恩起身之后,依舊發著抖,驚恐地避著我和明瑟的目光,眼中含著淚珠,搖搖欲落。

皇后本是要攜著琳榮的手離開的,見她這樣,不由得停了腳步,問道:“本宮看你好生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芊兒哆哆嗦嗦地答:“回娘娘,奴婢名叫芊兒,是今年初春新入宮的宮女,前幾日娘娘命奴婢前去玉林宮,后來經容妃分派,去侍奉賢貴嬪。”

皇后冷了神情,一掃和藹之色,蹙眉道:“原來如此,不過本宮已赦你主子和你無罪,那你為何仍是驚慌?本宮調教的宮女,怎能如此氣度!傳出去豈不讓人閑話!”

芊兒囁嚅道:“奴婢該死……奴婢只是怕容妃和賢貴嬪責罰。”

琳榮有意無意地嘆了一句道:“該是怎樣的責罰,讓芊兒怕成這樣。”

怒叱的是她,裝同情的也是她。

芊兒一反常態,忽然大哭起來,跪地狠狠地磕頭:“芊兒該死,芊兒該死!”

皇后若有所思道:“本宮起先還沒注意,后來愈發覺得這蹄子不對勁,先是火急火燎,后來是心事重重,現在嚇得磕頭謝罪,保準有個什么事。”語畢便對著芊兒,提聲厲叱一聲:“你到底是怕著什么事,還不快快招來!”

我不知芊兒唱的是哪出戲,和明瑟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都暗自捏了把汗。

芊兒抽抽泣泣地說:“回稟娘娘……奴婢是冷碧苑掌衣飾的宮女,昨天是奴婢輪值……奴婢睡得沉了,醒來之后庫房的鎖有些異樣……奴婢不敢疏忽,忙報告了掌衣的領頭宮女,后來花廬姑娘來了,到庫房清點了一下,并沒有發現遺失,可是奴婢心里頭不安,就在花廬姑娘離開后,私自將所有首飾都清點了一下,這一清點,奴婢發現了不對,萬死不能辭……”

我心里“咯噔”一聲。

皇后有些不耐:“到底是什么不對!”

芊兒道:“娘娘從襄吳帶來的首飾,件件都登記在冊,平日里娘娘很少使用,都裝在庫房的杉木櫥里鎖著……奴婢今早見櫥子的鎖好好的,開鎖清查也只是為圖個心安,誰知這一查,竟查出少了一柄羊脂白玉梳!”

羊脂白玉梳!

我挑了眉,看向芊兒。只聽她繼續道:“奴婢嚇得半死,只好慈寧宮找同鄉的安榮姐姐想想辦法,結果太過倉促,沖撞了娘娘,奴婢該死,該死……”

母親所贈之物,對我而言,意義自然不同。那柄梳子被我偷偷從櫥中取出,藏于玉枕之中,每晚入睡前,定要在手里摩挲一番,以慰思鄉。我每日的起居只讓花廬侍奉,但考慮到宮中人多口雜,所以這件事連花廬也不知道。

而且我依稀記得,那柄梳子是洛家傳家寶,關乎家族秘密。

難道有人想要那柄梳子,故意設計讓我自己說出梳子的下落?

還是僅僅是拿梳子做文章,給我一個莫須有的罪過?

芊兒泣不成聲,滿臉是淚地伏在地上,額頭早磕破了皮,滲出嫣紅的血珠。

皇后的聲音已有幾分冷意:“賢貴嬪,依你之見,你如何處理?”

我不敢怠慢,款步上前,同時腦中的思緒紛雜而來。

今天每一件事都是如此巧合,分明是設計好了的。如今,沒有那么多時間思索,我只能先設計保住那柄梳子。

思及至此,我恭敬地答道:“回稟娘娘,若是芊兒今日不提及,臣妾還真的忘記了從襄吳帶了一柄梳子過來。那柄梳子估計是被什么手腳不干凈的宮人順了去,本宮打算闔宮之后嚴加搜查。芊兒素來忠厚老實,臣妾相信她不會做下偷竊這等不齒之事,但不立規矩,不成方圓,芊兒疏于管理,監守失職,臣妾決定罰她俸祿一個月,以儆效尤。”

皇后淡淡道:“賢貴嬪,你當然是要查!不過芊兒是是本宮指派的人,本宮豈能置身事外?”

我心里一沉,只得道:“皇后娘娘,臣妾宮里的細末小事,不敢勞煩娘娘……”

“這哪里是細末小事!”

慧貴人也是個無風不起浪的主兒,看著自己十指上紅彤彤的蔻丹,慢悠悠地道,“臣妾人微言輕,不過看到現在,倒是覺得這事非同小可了。賢貴嬪,有皇后做主,你莫要推辭了,難不成……你有什么難言之隱?”

琳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對我道:“賢貴嬪今早只是讓花廬去看了庫房?”

我只得道:“今早要給太后請安,所以本宮沒有仔細查。”

琳榮“哦”了一聲,反問道:“賢貴嬪心懷孝義,忙著給太后請安,自然無暇顧及這等小事。但奴婢方才看到容妃也是一臉驚訝,仿若對這件事恍然不知,于是奴婢好奇,賢貴嬪為何對一宮之主的容妃也守口如瓶呢?這件事,有什么讓人難以啟齒的呢?”

我壓住胸中怒氣,對琳榮道:“那是因為庫房并未丟失東西,于是本宮自然認為是芊兒思慮過度,才沒有向容妃提及此事。”

琳榮笑得高深:“怕只怕,那梳子不是被偷去的,而是送人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她們竟是想誣陷我私相授受,穢亂宮廷的罪!

皇后蹙緊了眉,鳳眸中神色冰冷,道:“梳子事小,宮規事大。容妃、賢貴嬪,你們初來乍到,裁斷上難免會有所偏差。各宮先回去,林婕妤、慧貴人跟隨我一同搜宮!”

我和明瑟滿懷擔憂地對望了我一眼。

這么一恍惚,抬腳時身形便晃了一晃。幸而一雙手擎住我的胳膊,我才得以站穩。

竟是瓊妃扶了我一把。她今日化了一個梅花妝,眉心一點嫣紅,更襯得皮膚白皙剔透。

上次在御花園時,她還是渾身敵意,今日扶我一把,讓我有些意外。我淡淡道:“多謝瓊妃。”

她的目光有些游離,并沒有看向我,而是瞥了一眼花廬,道:“小心伺候你主子。”說完,向皇后福了一福:“臣妾告退。”之后,她便攜了近侍宮女的手,揚長而去。

眾妃神情冷漠地目送瓊妃離去。我聽到有人在竊竊地嗤了一句:“裝什么清高樣子,私底下還不是卯著勁爬高。”

我蹙眉不語,心頭的疑云漸漸濃厚。

懿旨頒下,蘭林宮包括冷碧苑所有的宮女都齊集正殿,鴉雀無聲。

皇后穩穩地在坐在正座,擰眉喝道:“賢貴嬪丟了一只羊脂玉梳,是誰偷了去,快快招來,本宮可從輕發落。”

宮女們面面相覷,紛紛跪下,大喊冤枉。紫砂站在隊伍之首,咬唇冷視,不言不語。皇后冷笑一聲道:“難不成,那只梳子還飛了不成?”

林婕妤唇邊浮起冷笑,向皇后稟道:“娘娘,看來只有搜宮了。”

我站在殿下,垂眸不語。事到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芊兒是她們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她們無非只是要一個搜宮的理由。

皇后瞇了瞇鳳眸,道:“搜宮!”接著又道:“不僅僅是冷碧苑,整個蘭林宮,都要搜!”

明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是難堪。冷碧苑丟了梳子,卻要搜整個蘭林宮,這擺明了也將明瑟的宮女列入嫌疑范圍。

一炷香的功夫,琳榮領著幾名宮女急急地進來,神情復雜地看了我和明瑟一眼,跪下道:“娘娘,查到不好的了!”

“哦?”皇后淡淡一睨她:“查到梳子了?”

琳榮頓了一頓,道:“娘娘息怒,奴婢領人在容妃的寢宮的床下,查到了這個。”

她向身后的人遞了一個眼神,有宮人捧上一個托盤。盤中是一個綢布制成的小人,上面貼著一張紅紙,紙上寫著幾個字,應是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巫蠱!

南武帝時代,后宮曾出過巫蠱事件。當時齊妃入宮,深受南武帝寵愛,不久便身懷六甲。彼時蕭妃也同時懷了龍子。十月懷胎,蕭后誕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齊妃誕下的是一名死嬰。

南武帝勃然大怒。后來有宮人稟報,齊妃是被巫蠱之氣所傷。

查到后來,竟是齊妃在寢宮里私自用厭勝之術詛咒蕭妃,也就是當今太后。沒想到,巫蠱的不祥傷到了自己的胎兒。

南武帝龍顏大怒,將齊妃打入冷宮,并下令徹查,結果有數千宮人牽扯其中。齊家也因此受到重創,憑著赫赫軍功才保住了一脈富貴。

那次巫蠱事件,讓午門斬首的犯人的鮮血都流成了小河。到了江朝曦臨朝,也早就下令嚴禁厭勝之術。(注:厭勝是指用法術詛咒或祈禱以達到制勝所厭惡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人們平常生活中也能時常能見到一些厭勝物,像雕刻的桃版、桃人,玉八卦牌、玉獸牌,刀劍,門神等等)

皇后臉色一變,命人將托盤呈上,拿起那個小人,拿起來瞥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將小人擲到地上,恨聲道:“是皇上的生辰!”

林婕妤和慧貴人大驚失色,朝明瑟看來的目光已帶了五分陰毒:“這個毒婦果然心懷鬼胎,請皇后一定要主持公道,肅清后宮風氣!”

我心急如焚,對皇后道:“皇后,事情沒這么簡單,恐怕是有人誣陷!”

明瑟臉色青白,跪地道:“皇后,臣妾冤枉啊!”

皇后一揮寬大的衣袖:“來人!將嫌犯赫連明瑟拿下,交給掖庭令候審!琳榮,將蘭林宮這些宮女領給永巷令看守,以防鬧事喧嘩!”

紫砂從隊伍里撲出,牢牢地擋在明瑟面前,朝周圍喊:“我家公主不會做這等下三濫之事!”

慧貴人乜斜了紫砂一眼,對皇后道:“娘娘剛下旨將宮女交給永巷令以防鬧事喧嘩,便有人以身試法,真是不將皇家天威放在眼中。”

皇后點了點頭,道:“宮女紫砂,目無綱紀,胡言亂語,掌嘴!”

兩名紫衣內飾上前來扯紫砂。明瑟死死拉住紫砂的手,顫聲道:“皇后娘娘,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用刑啊!”

內侍冷笑道:“容妃,你現在自身難保,還有心管奴婢的事?”說完便將兩人生生扯開。

大殿里響起了清脆的噼啪聲。紫砂的臉很快腫了起來,嘴角滲出鮮血,但那個內侍滿臉兇狠,手掌的力道絲毫未減。

我想起驛館之辱,氣得渾身發抖。這些人以前是無理由欺辱我們,現在是找借口來陷害。

即使江朝曦表明南詔有與襄吳修好的意圖又如何,朝中主站派的勢力想要達到出兵襄吳的目的,便容不下我們片刻的太平。

“誣蔑,有人誣蔑!”我從齒間吐出幾個字。皇后一揮手,那名內侍頓時停止了掌嘴。

“琳榮,告訴她是不是誣蔑。”皇后的聲音冷若冰霜。

“證據確鑿,賢貴嬪怎能睜著眼睛說瞎話。”琳榮冷冷看我一眼,朝皇后道,“奴婢服侍皇后八年有余,可以對天起誓,這些巫蠱小人,真的是從襄吳公主赫連明瑟的床下搜出的!”

明瑟并不為自己辯解,但也不跪。一名宮人發了狠,一腳踢在明瑟的腿窩里。明瑟痛呼一聲,跪在地上,發髻也跌得亂了,幾縷青絲無力地從她光潔的額前垂下。

掙扎間,有物事從她懷里飄落。

是那塊五彩絲繡的鴛鴦戲水絹帕。帕子從明瑟懷里徐徐飄出,最后委頓地落在地上。

明瑟眼角已起了淚意,瞅著那塊絲帕,凄笑起來:“我詛咒皇上?!虧你們想得出!”

她想要掙出一只手來拾起絲帕,眼看指尖就要觸到絲帕的邊角,但一只云絲履的鞋便踩了上去,正踩在那對戲水的鴛鴦上。

琳榮冷冷地踩著絲帕,單腳用力地碾著。

“不!”明瑟的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她抬頭朝琳榮喊,“大膽奴婢,我是襄吳公主,是皇上御封的容妃!這是我和皇上的約定,他要我繡了鴛鴦送給他!你該當何罪……”

我喊了一聲:“明瑟!”便向她撲去,但旋即也有兩名宮人從身后將我的胳膊緊緊抱住。

林婕妤顯然被明瑟的話刺激到了,嫉恨的神色在臉上轉瞬即逝,她轉而掩口而笑:“赫連明瑟,皇上對你只是逢場作戲,要知道帝后情深,皇上對蕭家也是青眼有加。你一個異族女子,只在御花園里與皇上見了一面,便妄想與娘娘齊肩?況且你用厭勝之術誣蔑皇上,皇上豈會對你再存一絲一毫的憐惜?”

明瑟盡管跪在地上,狼狽無比,依舊不失氣度地斜睨了林婕妤一眼,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縱使皇上給了這世間女子無數恩寵,但赫連明瑟相信,他若是金風,我便為玉露!你們敢不敢讓我見皇上,親自口陳冤情?”

我心里一慟。明瑟,你可知江朝曦身為一介帝王,從未將情愛放在心上!

明瑟本是襄吳的公主,千寵萬愛中長大,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若我一早就將玉梳的事交代出來,她又何必受這樣的牽連?

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起:“溪云,有朝一日這柄羊脂玉梳傳給了你,你一定要用生命來保護它,因為它上面凝聚了我們洛家的一個驚天秘密。若是揭開秘密,我們洛家就會大禍臨頭。”

彼時的我,不諳世事,好奇地問母親:“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干脆毀掉秘密?”

母親凝重地說:“云兒,你不懂。”

為了一個可能永遠被掩埋的秘密,讓明瑟受這樣的牽連,究竟值不值得?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道:“臣妾和容妃奉詔入宮,為的是兩國交好。容妃出身高貴,品性高潔,自御花園和皇上初遇之后,便對皇上傾心,她又怎會欺君罔上,做下巫蠱之事!”

“你們倒是很能拿兩國情誼做文章。”皇后冷眼看著我們,“后宮妃嬪不得涉及朝政,否則論罪當誅,看來你們都需要好好教導一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干脆不爭辯,對花廬道:“備輦,本宮要去見皇上。”

“皇上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慧貴人急不可耐地喊了出來,“洛溪云,巫蠱之事,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

我含笑轉身,看著她有些扭曲的嬌艷容貌,道:“明瑟若是定了罪,你們可快活得很!兩國停戰盟約上的墨跡未干,你們又可以借著巫蠱事件向襄吳發難了!至于我嘛,有了明瑟這個前車之鑒,皇上就算與襄吳有交好之心,也會對我百般忌憚,你們以后想怎么整我就怎么整我,對不對?”

皇后的臉色十分難看,正要開口發作,我瞅準時機又搶白一句:“對不對?”生生堵住了她的呵斥,氣得她幾乎要失了皇后的儀態,拍案而起。

林婕妤被我一番話激得張口結舌,愣了良久才對皇后道:“娘娘,洛溪云是不是有些失心瘋?如此瘋癲之人,什么做不出來?說不定,說不定巫蠱之事是她所做,不過是嫁禍給赫連明瑟罷了!”

皇后氣得滿臉通紅,只滿臉通紅,重復地說著:“放肆,放肆,你們都反了!”

花廬早白了臉,拼命地扯我的衣袖。我不理她,若有所思道:“失心瘋,會被關到哪里呢?掖庭,暴室,還是直接冷宮,天天喝藥?請皇上裁斷,還是請太后發落,皇后你會不會趁機來個大義諫言?”

皇后捂住心口,身子軟軟倒下。林婕妤慌忙扶著皇后喊:“皇后的心口痛發作了!”

大殿里的人亂作一團,請太醫的請太醫,抬人的抬人,拿熱水的拿熱水。

我臉上笑意未減,踱步到押著明瑟和紫砂的宮人身旁,對他們說:“你們最好別使什么陰招,等我回稟了皇上,會念及你們聽話,給你們一個全尸。”

兩名宮人面面相覷,一臉狐疑。明瑟嘴唇顫抖,泫然欲泣:“姐姐,巫蠱之事的矛頭就是指向我的,你不要摻和進來!”

紫砂跪在一旁,嘴角滲血,對明瑟說:“主子,唇亡齒寒,你倒下了,沐清公主也堅持不下去的!我信你們都是清白的,可是若是皇上真的怪罪下來……”

她沒有說下去,而是抬頭看我:“貴嬪娘娘……紫砂懂你的苦心,紫砂給你磕頭了!容妃是襄吳國皇帝最疼愛的公主,洛家是襄吳世代忠良,沐清公主有犧牲自己的決心,紫砂若能替,也甘愿替公主去死!”

我依舊笑著,心卻一寸寸地寒了下去。紫砂比誰都明白,和容妃同居一宮的我,若是為明瑟頂罪,幾乎找不出破綻。

花廬驚道:“紫砂,我家娘娘在想辦法救容妃,你何出此言?”

明瑟猛然抽出一只手來,狠狠地扇了紫砂一巴掌,一字一頓道:“紫砂,休要胡言亂語!你說的,我不屑。”

紫砂原本腫脹的臉頰,被打得破了皮,滲出紫紅的血珠。她怔怔地看著明瑟,流下來淚來。

我心頭泛起一陣酸澀,慢慢蹲下握住明瑟的手,道:“公主,洛家世代忠烈,自然會保全公主。”

我并沒有十分把握讓他赦了明瑟。如果這條路走不通,我也只能施行紫砂之計了。

“你也是如此想我的嗎?”明瑟眼眶中的淚終于如脫線的晶珠,一顆顆落下,“你以為我方才對紫砂的呵斥,是逢場作戲?我堂堂赫連明瑟,就是如此不堪的一個人?”

我不知說什么好,站起身來,轉身吩咐冷碧苑的幾名宮女打開殿門。那幾名宮女瑟縮了一下,低頭避開我的目光,一動不動。

我冷笑一聲,正欲發作,大殿中驀然響起了一聲厲喝:“賢貴嬪對皇后不尊,目無尊卑,理應受罰!誰敢擅開殿門,放走賢貴嬪?!”

是琳榮的高喊。

皇后鬢角早被汗濕,面色蒼白,在琳榮的攙扶下坐起身來,將手上嵌珠描絲的琺瑯護甲遙遙指向我,道:“將賢貴嬪拿下,廷杖二十!”

我冷冷地和皇后對視,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慢慢地舉起。

琳榮難以置信地盯著我手中之物,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林婕妤和慧貴人,也是面無血色。氣氛只凝滯了那么一瞬間,原本沖向我的內侍,頓時失了銳氣,紛紛叩首謝罪,殿中的跪地聲此起彼伏。

是江朝曦給我的那枚免死令牌。

黑壓壓的人群中,有一道清亮的目光如蒲傘,遙遙地向我飄來,帶著疑惑、震驚、絕望,還摻雜了別的情緒。

那是明瑟的目光。

我沒有去看她,只僵直著手臂高舉令牌,大聲道:“開殿門!”

殿門打開的一瞬間,清亮的天光劈頭蓋臉灑下來,風呼啦地吹起我的披帛,如舞女美輪美奐的手臂。

天光最耀眼處,一隊明黃儀仗迤邐而來。

“迎駕——”

皇后的聲音有些驚慌,顧不上我和明瑟,從正座上疾步走到殿門斂袖跪下。

江朝曦一身墨藍常服,從輦上穩步走下,威儀中透著一貫的閑散,輕袍緩帶地朝殿內走來。皇后跪地道:“臣妾有失遠迎,請皇上恕罪。”

她的聲音有些發虛。

母儀天下又如何,權傾朝野又如何,她畢竟是不得寵的。

江朝曦掃了一眼殿內,將我扶了起來,皺緊眉頭,轉身對皇后道:“朕今日看折子看得乏了,想來蘭林宮聽聽琴,怎么所見都是一片狼藉,到底所為何事?”

一整殿的人,獨獨我和江朝曦站著。皇后等人跪在地上,不由得有些狼狽。

待皇后一五一十地將前因后果娓娓道來,江朝曦眉心蹙得更深:“從蘭林宮搜出了巫蠱布人?”

皇后一副病容,凄然道:“臣妾本是查冷碧苑失竊一事,沒想到卻查出容妃擅行厭勝之術,一時怒極攻心,心口痛竟發作了。”

江朝曦靜了半晌,對皇后等人道:“都平身吧。”接著攜了皇后的手,道:“朕一時急了,竟忘了皇后為整治六宮,操勞至此。”

皇后眼角含淚,道:“臣妾對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鑒。”

朱文恭恭敬敬地將那個巫蠱布人呈上,江朝曦瞥了一眼,將巫蠱布人狠狠地甩到明瑟面前,冷聲道,“朕真沒想到!”

明瑟反倒平靜了下來,只淡淡地道:“臣妾冤枉。”

江朝曦目光陰沉:“冤枉?人證物證俱在,難道皇后裁斷錯了不成?”

明瑟咬唇,默默地看著那布人,一語不發。一旁的紫砂哭道:“貴嬪娘娘,你和容妃朝夕相處,最了解貴嬪的為人,你倒是說句話啊!”

紫砂為人再膽大現實不過,就算拂了明瑟的意思,也要暗示我為明瑟頂罪。

反正我手里有免死令牌。

明瑟卻一把將紫砂推開,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我:“洛溪云,這是我自己的事!”

沒有時間猶豫,我只能忽略她語氣中的決絕和警告,跪地道:“皇上,臣妾有一事稟告,請皇上恕罪!那個巫蠱布人其實是臣妾……”

江朝曦打斷了我的話,聲音里不帶絲毫波瀾,道:“朕賜你免死令牌,不是讓你來胡鬧的。”

他低頭看我,面容冷峻如冰霜。我一橫心,大聲道:“是臣妾用厭勝之術誣陷容妃,求皇上賜臣妾死罪!”

死般的靜寂。

有那么一瞬,時光那么長,那么涼,黏黏地流過,堵得人胸口窒息。

而那個人,只用了一句話,便打破了這一切。

“傳朕口諭,將赫連明瑟收押右治獄!”

擲地有聲的一句,如匕首般銳利。我將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妾愿一同前往右治獄,求皇上成全!”

江朝曦換了慵懶的口氣:“溪云,朕知道你和赫連明瑟情同姐妹,但你不該拿自己來和朕賭!”

他上前一步,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曖昧地說道:“朕才不會冤枉朕的愛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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