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奇編簍的本事是勝過自己的。自己贏,不過是贏在年齡上。周艮越想越覺得齊奇虧了。
“周家后繼有人了!來!干!”
慶功宴很樸素——兩個人,一壇渾酒,一碟臘腸,一碟薺菜,還有一大盤米糕——據試吃者老木匠說,能嘗到水田的清芬。
“叔,這……”周艮沒喝過酒,看著碗里混濁的濃漿,面露難色。
老木匠卻不以為然。“唉!漢子就得吃酒!你為周家爭了氣,該干了這碗酒的。”
辣!燙!還有一絲痛快!
“這米糕是我特意托顧宅的大師傅蒸了帶來的。哎呀!要不是顧及太傅的身份,才不來外邊的小館子呢!在顧宅搞一桌大的,教太傅也吃酒……”
“我師父呢?”
周艮緩了許久,嗓子才從刺痛變為溫熱。說起話來,余味回蕩在腔里,又溫又香,真舒服。
“太傅還是不讓見……艮子!進決賽了,咱就一鼓作氣!用咱自己的本事把周坊贖回來!”
周艮堅定地點點頭。
眼看著競匠賽的時間迫近,各地都加緊籌備起來。陸陸續續地,四面八方的馬車都朝著建康城駛來。
終于到了臨行的日子。南城門口,盡管人們夾道相送,周艮卻沒有從送行的鄉親里找到自己最牽掛的人。當然,孩子們和老木匠也不在送行的隊伍里。無論陌生人的目光多么振奮,周艮卻始終難以正視他們,恍恍惚惚地來到顧庸面前——顧庸早就備好馬車,在一旁等候了。
“孩子,你放心去罷!”顧庸看出了周艮的顧慮,就捋一捋胡須說,“你師父腿腳不好,又折了柺,正在老夫府上歇著呢。老先生知道你喜歡吃米糕,特意教老夫帶了些過來,已經放在車里了。”
“多謝太傅。師父年紀大了,麻煩先生好好照顧。待我周坊重振旗鼓,周艮絕不再煩擾太傅,且必有重謝。”
“唉,哪兒的話?周老的德行和手藝都是人盡皆知的好啊!如此先達,當尊不當屈。老夫亦仰慕其德,得屈尊住在老夫府上,是老夫的榮幸。”
“太傅先生……”周艮覺得心里一股暖流迸發出來,當即跳下車,跪在地上,向著顧庸磕了一頭,接著又向著前來送行的鄉親們和養了自己十多年的盱眙磕了一頭。
“周艮,走了!”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很小,只有周艮自己能聽得到罷。和之前相似,自己仍然手握準賽符去參賽——不過這次,符是鑲紅紋邊的,較州賽的符看起來美得不是一星半點兒。
各地的名單已經匯總到阮藉手上。今天的阮府忙得很,連端茶倒水的丫鬟伙計都十分緊張——沾濕了公文,自己可就慘了!老爺的脾氣可大著呢!
“這是各州的賽手情況,請司空過目。”
杜三娘拿著自己剛剛擬好的名單,雙手遞到正忙于審閱文件的阮藉面前。
“哈哈,杜三娘何必這么客氣?您可是座上卿。師父要是知道了,是要罵我的。”
“這次競匠賽是我的主意,杜三娘理應幫忙的。再說先生怕司空不善此業,特別叮囑杜三娘傾力輔佐司空。”
“那您也不必總叫我官名兒罷。怪刻板的。”阮藉瀏覽了一遍名單,十一個名字映入眼簾。
“您的目的達到了嗎?”阮藉忽然嚴肅地問道。
“暫時不知道。”
“如果這都驚不到他,我們可就玩兒大了。”
杜三娘隨即陷入沉思。他,曾經是個叱咤風云的家伙——說來不是英雄而是家伙,是因為自己的立場和他不一致罷。盡管他為天界、為仙界、為異元神界、為自己都做了不少好事,可自己和他總是有一層隔閡。行為做事上,他的做派總是不合自己的口味。他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戾氣,仿佛渾身裹著邪運。和他交往,總有些抵觸。可是,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直到他們分手當天,自己都這樣覺得。當時,兩人也是互相為對方嘆惋流淚過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心不共伉儷難求。兩人也都是明事理的人,便好合好散。一個披一身錦素練袍,一個裹一派緇墨長褂,對飲數杯,便擲杯于地,從此世間便少了一對兒相悅的佳人……
“老爺,陛下遣太保步倫來見。”
“噢,請他在明堂稍候片刻,我隨后便至。”
杜三娘把思緒抽離回憶,說:“司空大人快去罷,別教人家著急。”
阮藉拱手作別,便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馬車吱呀呀地走了一上午。周艮呆呆地嚼著米糕,心里還在想著比賽的事情。
“咚!”
“誰?”
車上就自己一個人,怎么會有動靜?莫非是老鼠?
周艮仔細察看了一下車里,很干凈嘛。挺寬敞的車子,兩排長椅,給自己獨享確實太奢侈了。
“唉,可能是自己太累了。呵呵。”
周艮索性躺下來,把手枕在頭下,卻隱約聽到此起彼伏的心跳聲。不一會兒,自己的肚子叫了,周艮便又嚼了一塊米糕。可是,“咕咕”的聲音卻沒停。周艮也清楚地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什么聲音?”
周艮輕輕敲敲長椅。空的!
“師傅,麻煩停一下。”
……
“先生勤政,小人奉陛下之命前來叨擾,阻先生務政,先謝過小罪嘍。”
“太保客氣了……不知陛下托大人帶了什么話?”
步倫拿出一封信,貼在桌上推到阮藉面前說:“夷洲與我大晉通結有史可鑒。近日夷洲又遣使來,說有巧匠者,可為陛下示機巧之樂。陛下驚其術,遂準其參賽。若有準賽符者,多制備一套,此人名諱已寫在紙上,先生照章而行便是。”
“既是夷洲來客,參賽也可。只是千萬善導陛下言行,不可耽于機巧之術啊!”
“這個先生放心,有祖訓遺律,陛下不敢輕犯。別無他事,小人告退。”
“大人慢走。”
阮藉拱手送客,便拿了信,急匆匆地趕回書房。
“念素,夷洲人,善木工。此人來得急,很有可能是女俠要找的人啊!”
阮藉把拆開的信交給杜三娘,說罷,便端起茶碗飲了一口茶。
“我們可不能學草木皆兵的苻堅。”杜三娘笑一笑就把信放下了,“此系晉國王業,不可輕斷。要謹慎為之。”
阮藉若有所思,站在窗前,遠望久矣。
“真好吃!”
可憐一包甜滋滋的米糕,教五個小鬼吃得一干二凈。
周艮搖搖頭說:“你們膽兒真肥,這悶熱的天兒,你們也敢躲夾層里。不怕熱暈嘍?”
石葵沾著滿嘴的殘渣,頗豪邁地說:“大哥!我們以后就跟著你了!”
“對!”
“什么?”
“我們和齊奇定好了,如果齊奇輸了,我們就都拜大哥為師;如果齊奇贏了,我們就拜齊奇為師。”
“你們鬧著玩兒罷……”
“師父在上!”齊奇帶頭跪下來,“受徒兒一拜!”
“師父!”
“唉唉唉……快起來……我哪能叫什么師父啊……”
一旁的車夫倚著車廂,握著馬鞭叉著手,對一群孩子的游戲嗤之以鼻。車廂的長椅好久都沒被打開過了,這幾個小鬼真是……嘖嘖,哎呀!
“我說……”車夫抽了一響馬鞭,“吃了你的糕就算是你的徒了!就這么讓小徒兒跪著?咱啥天兒走啊?”
“這……這就走!”
沒辦法,總不能丟下幾個孩子到荒郊野外啊。不過也好,空蕩蕩的車廂這下顯得不那么單調了。
一路山高水長,周艮還嘀咕著自己帶了這么多人不好交代。可到了西明門,周艮才發現自己太年輕——哪個木匠不是大包小裹帶小弟地來啊?自己算是最輕裝上陣的了。
早有專人在城門口設立了接待處。周艮硬著頭皮,領著五個孩子就來報道了。
“草民周艮見過大人。”周艮說著,遞上自己的準賽符。
管事兒的看看周艮,又看看孩子,驚訝難掩。
“你就帶這幾個小孩兒來?”
“……”
“建康可不容得你養孩子!”
“他們不是……”
“好啦好啦!快進去罷!找幽州監馬的馬車上去。你自會到住處的。”
一張按過手印兒的紙沒好氣兒地甩過來。周艮也沒好氣兒地接了就往里面走。
“嘖嘖,不解風情!”
管事兒的白了一眼周艮的背影,輕蔑地嘀咕著。
“叮!”
一枚銅板被齊奇丟上案臺。管事兒的猛地緩過神兒來,趕緊把錢收好,一副滿足又驚訝的神情。
齊奇瞪了他一眼,高傲地昂著頭,大踏步進京了。
“都等你一個人呢!干嘛呢?”
“大哥,你是第一次進京罷。規矩都不懂。”
“還有什么規矩?”
“碰著官兒,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嘛!”
“可是在盱眙沒有這么多說道啊。”
“師父真笨!盱眙歸太傅管。太傅當然痛恨這種事,可京城不一樣啊!這里全是大爺,哪個不是放誕無道的?”
“噢。”
周艮像一個聽管教的孩子,坐在車里接受著齊奇的指教。
來到驛館,周艮終于享受到了自己不曾敢想的奢華——這是灰瓦白墻夾道的巷子里的一處大院兒,南門走進去,回環的雅間兒透露著一股高貴氣息。周艮木訥地教伙計引至自己的房間——據伙計說,由于幽州是僑州,所以沒有給準備特別豪華的屋子,這間是最陋的一間,湊合住罷。可是,周艮和孩子們可樂開了花,自己在幽州時,除了官家的宅府,哪見過這么氣派的屋子啊!別的不說,光是一大條長榻就夠他們六個人睡了,還不擠得慌,多好!
梅雨時節,天空卻詭異地停住了降水。不知老天是為了一場大雨醞釀實力,還是嫌濕得慌,忙里偷閑地歇一歇。總之,競匠賽是有條件開始辦了。
臺城的樓閣墜著雨珠,一切都和剛剛洗過一般。天子的緇袍也顯得分外莊嚴。天子特意挑了個好日子——黃歷上避免一切不宜動土修葺務工的日子——來接待天下諸州精挑細選出來的的巧匠們。
“宣諸州巧匠覲見。”
十一位巧匠紛紛入殿——周艮年紀最小,知趣兒地跟在最后面進來的。
天子卻一眼就盯上了他。待十一個人站定,天子便開口了:
“那個孩子,站出來!朕有話說!”
周艮心里七上八下的,但還是上前一步,跪地行禮道:“小民周艮叩見陛下。”
“平身免禮。你一個孩子就敢來參賽?你是哪兒的人啊?”
“回陛下,小民乃幽州盱眙人。”
天子眉頭稍蹙。盱眙……又是顧庸,他捅來一個娃娃要鬧什么?
有個侍郎通情達理,悄聲對天子說:“陛下,夷洲來使恭候多時了。您看……”
“嗯!宣夷洲巧匠進殿!”
一陣妖風吹來,周艮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荼王披著一身黑袍,邁著小碎步,弓著半身,絲毫不顧及儀表地闖將進來。說他是夷洲來使,怕是夷洲人都能氣得跳起來。
“陛下……圣安。”
“免禮平身,列隊罷。”
“是。”
荼王走到隊尾,領過阮藉帶給他的準賽符,點頭哈腰地稱謝,便畏畏縮縮地待在那里。
荼王往隊尾走的時候,周艮隱約覺得那一雙鷹一般的眼睛釘了自己一下——分明是目光,自己竟然感到了疼。周艮微微蹙眉,這夷洲人真是怪異!
“朕昨晚做了個夢。武興王北叩中原時曾用木牛流馬和高祖搶糧。朕得以身為一小兵,趁蜀兵棄牛而走欲耍我軍時,輕扳牛舌,奪糧而歸。于歸時,遙見武興王嗟嘆仰息,心里不甚激動。”
天子興致勃勃地講著,話鋒一轉:“夢總是夢。朕誠知武興王非朕能克。可是木牛流馬卻自武興王之后便隱形匿跡,朕欲再睹其神威。諸位不妨做一做木牛流馬如何?說來也是為了方便賑災啊!若各地發備這巧具用以運糧,豈不妙哉?各予三日為期。三日之后,攜成品上殿候旨!”
……
“匠。”
昏黃的油燈照亮了書房。杜三娘拈起窗臺上的一瓣野花,想起了自己的師傅。慈航道人就是坐在蓮花臺上一步一步點撥自己到今天的。臨轉世時,自己去拜別師傅,師傅特地暗囑此字,必有深意。徒兒初來便由此入手,真的合適嗎?
“陛下真是怪了!出什么題目不好?非要出木牛流馬!”
突如其來的牢騷嚇杜三娘一跳。阮藉從未如此——至少自己未嘗見過。不過想著伙計們白天的作為,怕是他們看見,也都見怪不怪了。
杜三娘丟掉萎蔫的瓣,不經意間端起燈說:“木牛流馬?陛下瘋了嗎?這只是傳說中的東西啊!”
“當然嘍!荒唐!”阮藉氣呼呼地拄著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連額上的汗珠都濺到老黃歷上了。
杜三娘眼尖,瞧見昨天是祭祀禮佛的好日子,便旁敲側擊地問道:“天子昨日不知與何人談過,定了這么個題。”
“陛下昨日非要禮佛去,就是去了瓦官寺出來才總嘀咕木牛流馬!說來也怪,每次陛下去過瓦官寺就會搞一些怪事。”
杜三娘眼珠骨碌碌一轉,心里便有了數。
這天晚上,院子里很熱鬧。朝廷特意為師傅們籌備了一場宴席。萍水相逢一場,賽后天各一方,至少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也留個好念想。可是也有不解風情的家伙——那個“夷洲來使”就以俗規有限為由拒絕赴宴。其實也無所謂了,那個家伙本就不和大家住一起,大家還懶得請這大爺呢。匠師們也擺起了架子,教打下手的伙計徒弟領了幾個子兒,上外面逍遙去了——除了周艮。說不好聽的,周艮相當五個娃的爹,得時刻保護他們的安全吶!
席間,大家都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周艮年紀最小,便最后一個發言。
“在下不才,姓周名艮,尚未取字,幽州人。少習木匠,師從淮南周老,略有所成。今有幸與諸位大師謀面,已不勝榮幸,甚有言切磋技藝一較高下者,小生可不敢。”
“唉!妄自菲薄了嘛!”最年長的匠師發話了,“都帶了五個徒弟,況有周老授道,本事必然不小!真是年輕有為啊!”
“不敢當……”
“后生可善飲乎?”
“這……”
“不善?”
匠師語氣有點輕蔑。
“實不相瞞。小生自記事起,唯飲一番,乃赴建康前所飲踐行酒。今日眾賓皆匠界前輩,小生欲助宴歡,兼敬長尊賢,當陪飲此生第二番酒!”周艮說著,端起了容滿的酒碗。
“好!”
眾人紛紛斟滿酒——齊奇他們到了些茶,也來湊熱鬧。
“干!”
周艮一仰脖,熱辣辣的酒就灌了下去——這酒性烈,比在盱眙喝過的酒還要熱還要辣!真是好酒。要不是周艮喝過酒,憑這烈度,都能直接吐出來。
噴酒的卻是其他人。但他們不像受了酒氣,而像服了毒。吐出來的東西,是黑的!
看著一個個兒的噴了酒倒下的匠師,周艮不知所措。
“大家……怎么了?”
周艮眼尖,看見一個蠻族打扮的小伙子剛要端碗喝,趕緊跳上桌子去奪——周艮勁兒太大,碗剛剛碰一下嘴唇就被奪下了。
“你干嘛?”
“別喝!這酒有問題!”
“那你咋沒事兒?”
那人不悅地白了一眼周艮,又倒了一碗酒,看那意思,敬過的酒,非喝不可。
周艮本以為他也會噴酒然后不省人事,可人家卻咂咂嘴,念叨一聲“好酒!”,便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