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江面終于恢復了平靜。
江畔到處是沒有融化的冰碴,給初冬的夜又添了不少寒意——不只是身體冷,有的人心也很涼。
甘文親自為鄒玉點了一堆篝火,便帶著兵去岸邊巡查了。搖曳的火焰教血痕更加明顯。鄒玉把自己的手絹浸濕,輕輕地擦拭血污。
冰子漸漸蘇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可愛的面孔。女人嘛,麗水嬌滴惹人憐。冰子微微一笑,卻從嘴角里淌出更多血來。鄒玉終于不能自已,抱緊了他,頭緊貼著冰子的肩頸大哭起來。冰子的心猛然流過一股暖流,伴著渾身的傷痛和鄒玉的擁抱,不知是疼得是暖得,又昏了過去。
這邊甘文和那些壯士趕過來時,見行事凌厲的俠女動了情,都不敢上前勸。鄒玉也察覺到了,就輕輕放下冰子,把淚水一抹,端莊大方地面對一眾甲胄兵士,不卑不亢,拱手行禮。
“拋開御賜寶劍的榮威不提,鄒玉現在以一介平民懇求諸位,今日冰子與荀昇激斗之事不要外傳。剿滅荼莊的功勞全記在諸位銳士。若有人盤問,可拿鄒玉頂之,但絕對不能涉及冰子。”
“女公子無需多言,本將自知如何處理?!?
甘文說完,拔出腰間寶劍擬空,轉身面對百千銳士,威聲訓道:“今日你們立了大功!皆因天公作美,降災于斯,并無雜人間焉!若有多嘴言他者,是與我甘文為敵!”
“將軍之命,吾等謹記!”
千百人異口同聲,厲聲震天。
沉靜了一會兒,鄒玉輕聲說道:“甘將軍請回罷,鄒玉要陪冰子在這里歇一歇?!?
甘文聽罷,回禮作辭,親自領著銳士們整理滿灘的尸首,不再理會二人。甘文又特地找到了荀昇。他胸口的冰凌已經化了,血窟窿汩汩冒著黑血,十分惡心。甘文梟其首,斷其手足,遂收兵返回紹興。
鄒玉見他們走得遠了,就背起冰子,踏風逐影趕回會稽牙行。
這邊牙行的晚宴只有家丁們過足了嘴癮,鄒歡鄒距和呂夫人都無心宴酣。宴散之后,家丁們都自顧回房睡覺去了,留著鄒歡鄒距和呂夫人空守在牙行門前,等候鄒玉。
遠處忽然沖進來一個黑影,竟是鄒玉背著冰子跑回來了。鄒玉誰也不理會,徑直闖進自己的閨房,把門閂從屋里橫上。慌得呂氏急忙來敲門。過了一會兒,鄒玉把門打開,卻攔著呂氏不讓進屋。
鄒玉等鄒歡鄒距都來了,就說:“我不管爹和冰子有什么矛盾,冰子今天必須住在我們家!其他事一會兒再說。今晚宴歡,想必爹娘和叔叔身心俱疲,應當早點歇息為好。”
鄒玉說完,也不容鄒歡應話,就又關上門,插上閂,熄燈了。
鄒歡在門外聽得窩心,氣得抬腿就要走,被鄒距攔下。
“哥哥先消消火。我們可以跟賢侄心平氣和地談談。畢竟賢侄不知道冰子來的目的啊!”鄒距冷靜地給鄒歡提意見。
“唉,我也糊涂,察人不準?。∠г?!惜哉!”鄒歡以為自己的女兒癡情,迷上了冰子,心里十分不痛快。
不一會兒,門竟然打開了。鄒玉踏出屋外,輕聲關了門??粗T外神情錯愕的三人,鄒玉自覺愧疚,沖著三人跪在地上說道:“玉兒不該讓爹娘擔心,玉兒知錯??捎駜航裢砹羲薇硬⒎浅鲇谒叫?,而是因為爹從小就教育我說知恩要圖報,玉兒怎能拋下恩人拖著傷痛在曹娥江畔獨受寒苦?”
“什么?他去曹娥江了?那里不是荼莊的駐地么?”鄒距問。
“正是,冰子殺了荀昇,身負重傷,還替我們找回了真正的寶鐲?!?
鄒歡冷笑一聲,說:“傻孩子,你可別以為他是替你報仇,他是受人之托,要搶寶鐲??!這是他親口說的。”
“爹,如您所言,冰子會拼了命去搶鐲子嗎?江湖險惡,自保為上,替別人辦事會不要命?這一點叔叔最清楚不過了?!编u玉看了看鄒距,鄒距默認點頭。
鄒玉繼續說:“冰子在牙行的一舉一動您都是看在眼里的,起初您也看好他,難道僅憑他一番說辭就否了冰子對我鄒家的恩嗎?”
“他除了幫著抬鼎,救回來一個昏睡不醒的你,還有什么恩?”
“好,爹若不嫌煩,玉兒可以給爹仔細講講。牙行被封,是冰子親自送我娘和我藏進民藥坊;還是冰子察覺辛章被荼莊所害,裝扮成郎中先生治好了辛章,還提醒辛章放了爹和叔叔;也是冰子好事做到底,救了你們就趕快回來給我解了毒;又是冰子妙手行醫,只是洗洗娘的胳膊就把滲進骨子里的毒逼了出來,娘才能再奏琵琶……”
鄒玉終于哽咽得說不出話,兩行清淚滑下兩頰,那清澈的目光依舊死死釘住鄒歡的雙眼。
鄒歡漸漸散了火氣,神情緩和了些。以他精于計較的天性,就憑冰子醫好了呂氏的手,把鐲子送給冰子都不為過。
呂氏怕鄒玉跪傷了,上前將她扶起來,說:“原來壯士還有行醫的本事。今天娘做主了,至少得讓壯士在牙行里把傷養好了,再說其它?!?
鄒距也勸鄒歡說:“其實哥哥也看得出冰子溫雅風儒,不僅精通醫術還武藝高強,此定非尋常人物。不如等他醒了,把事情問清楚。那鐲子自天而降,若冰子是天上神仙來尋鐲,我們也不能取之無道。處理事情得細細考量,不可妄斷??!”
鄒歡眉頭稍微舒展開,說:“罷了,夫人今晚和玉兒擠擠睡罷?!?
明月逃出烏云的封鎖,把它柔和的光灑在會稽山頂,安撫著適才悄然入夜的會稽牙行。
第二天一早,鄒玉就迫不及待地來見冰子。當她回到閨房,看冰子還在呼呼大睡,稍感欣慰。外邊有家丁端了蓮子羹就要闖進來,被鄒玉攔下了。
“小主,這是鄒掌柜親自熬的,掌柜知道您會來這里,特派我送來給小主享用。”
鄒玉笑一笑,讓他把羹放在桌上,就把他攆了出來——附一聲還算真誠的“謝謝”。
鄒玉關上門,轉身發現冰子已經醒了,正笑瞇瞇地看她。
“我還沒見過你吃飯的樣子呢。你心性浮躁,蓮子一類正適合你。”
“這是給你的!”
“我……謝謝?!?
鄒玉抓起床邊的裝藥包袱,質問冰子:“這個包袱是你的罷?!?
“噢,是我的。我就說身上少了什么……”
鄒玉打斷他說:“這里面的藥全是去火的寶貝,藥性互不相犯,不懂些藥理的人根本不可能這么抓藥。”
冰子微笑有些僵了。他沒想到這個女孩子也這么機靈。
鄒玉眼神轉而變得柔和,繼續說:“冰子,你會武功,又精醫術,還擅長法術。那天你救我出來時曾說得救后會把你的故事告訴我?,F在周圍沒有外人,你可以講了罷?!?
冰子自知掩飾不過,就說:“好罷,不過這之前請女公子先幫我治一治我身上的荼毒。”
“荼毒?”鄒玉驚呼,“那可是至今無人能解的邪毒??!”
“誰說至今沒人解得?你現在不就好好的嘛!”冰子說著,盤腿坐直起來,卻用被子捂住手。
“我?莫非我之前水米不進全是因為荼毒?”鄒玉依然不解。
“女公子認得藥材罷?!北硬焕頃囊蓡枺妹钣謯A雜著商量的口吻說,“雪蓮,白芷和連翹,都拿出來?!?
鄒玉只能照做。鄒玉這才發現在包袱的最底下竟然壓著一小瓣皇室才能享用的天山雪蓮。
“你從哪兒弄來的藥?”
“這是我的診務費。本來是皇帝送來紹興充藥庫的,教我拿來了?!北佑行┑靡狻?
“咋配藥?”
“一份雪蓮、兩份白芷、三份連翹配在一起磨,直到磨出汁水出來?!北诱f著,用右手遞給鄒玉一個裝著冰杵的冰碗。
鄒玉見到冰碗,更是驚奇。剛要接過來,冰子提醒她說:“冰至寒,你最好包裹一塊布再搗?!?
“不打緊?!?
鄒玉接過碗,就用手捏藥材配比,混著搗起來。
“我在城南武館學武時,什么苦沒吃過?”
冰子見她能徒手掌控藥量,就問:“莫非女公子也專門學過藥理?”
“武館的選修課?!编u玉隨口就說。
冰子忽然回憶起自己垂髫時跟隨父親學配藥的往事,心里不免有一陣似痛似火的感覺掠過。
“唉,我說,你的外傷不用敷藥嗎?”鄒玉用頑皮的聲音掩飾關心。
“外傷?早就好了。只要不傷及筋骨,我睡過一覺就能康復的?!?
“那你好胳膊好腿兒的干嘛要我幫你搗?”鄒玉有些生氣。
“我騰不出手來?!北影涯弥鶋K的左手拿出來,“異元鐲不能離手,至于這塊黑冰,攝了荼王的魂,可不能融化呀?!?
“荼王是誰?”鄒玉對冰子玩兒冰的能力早就不覺得稀奇了,也不問。
“就是荼莊的建立者罷??傊撬谥滠鲿N搶鐲?!?
鄒玉終于磨出些藥汁,倒進蓮子羹里,給冰子服下。冰子再運息調功一番,就恢復如常。
“我們出去走走罷,順便談一談。”鄒玉說著,打開了門。冰子欣然應允,怪不好意思地緊跟在鄒玉身后。
初冬的江南依然裹著寒意,凍得鄒玉打了個寒戰,冰子卻沒感覺多冷。瞧鄒玉冷得哆嗦,冰子趕緊回房拿了披肩給鄒玉披上。二人彼此無言,默默地走出牙行,向會稽山陰趕去。
“你不是凡人罷?!编u玉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確實不是?!北硬缓靡馑嫉爻姓J了?!拔壹炔皇欠踩艘膊皇巧裣伞N襾碜援愒窠?,是一名異元神。異元神界在凡間之上、天界之下,是浮游于云端的一方凈土?!?
“那,你們都會些法術嗎?比如上天入地,或者像你一樣徒手就能變出冰塊兒。”
“我們異元神界有一位長老和八位宗主神。異元龍王是異元神界的締造者,掌握著異元神界所有的事務,是唯一的長老。宗主神分管八卦,每個人掌握一門卦派。至于法術,除了宗主神和親屬,其余的異元神界的百姓和凡人無異?!?
“那你一定是一個宗主嘍……”鄒玉的眼里露出羨慕的光芒。
“我是坎門宗主的兒子。父親司水,掌管坎門,精通御水的法術,可以隨時御水為其所用。而我,只是托我母親的福,擅長玩兒冰罷了。”
“令堂又有什么本領?”鄒玉很好奇。
“我娘本是北冥界主鯤的妹妹,也會一些御水的法術。或許因為北冥的人體質陰寒,所以我才能御冰罷?!?
“神仙都不是輕易下凡的,你來凡間莫非真是為了搶鐲?”鄒玉的語氣有些失望。
“并不能算搶,而是拿回。那個鐲子名叫異元鐲,是我們異元神界立界神物,它蘊藏著異元神界的神脈。不久前異元龍王在一次與荼王的交手中遺失了異元鐲,正逢我舉行加冠禮。異元龍王就和我約定,如果我能順利拿回異元鐲,就可以接任坎門宗主。”
“好小子,原來是要謀權篡位??!”
“不,我爹一人支撐坎門已有數十載,我娘又死得早,自我記事兒以來,爹的生活全都被忙碌占據了。我實在是希望我能替爹分憂,這次找鐲,我也是沖著這個目的來的?!?
“那你繼任以后,你爹不會被……”鄒玉比劃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沒敢再問下去。
“怎么會!”冰子十分震驚,“退役的異元神會安享晚年,繼任者都是宗主神的子女,誰會殺自己的親人呢?”
鄒玉想想凡間殘酷的歷史,不禁憧憬起異元神界生活。
兩人不知不覺來到了蘭亭舊址。鄒玉把披肩摘下,墊在殘垣之上,說:“我們坐下說罷,上次我在這里傾訴了一番,感覺痛快多了。你在異元神界,肯定也有些苦楚不能常言罷,也說來聽聽。”
冰子把披肩疊厚了一層,墊在一塊還算平整的殘石上,自己則席地而坐。
“還是請女公子坐罷。我不怕冷。倒是女公子千萬別受涼?!?
“你還是叫我鄒玉……呃……玉兒罷?!?
打小兒起,管鄒玉叫過“玉兒”的,只有鄒歡、鄒距和呂夫人。
冰子本來挺猶豫,可聽這語氣不像戲說,周圍也沒外人,就吞吞吐吐道:“好罷……玉兒。”
“你多大年紀了?”鄒玉把下巴托在手里笑著問。
“我二十歲出頭不到一個月。你呢?”冰子順口就問。
“我比你小,還有兩個多月才二十?!编u玉有點想笑,“冰子,其實在凡間直接問女孩子年齡會招打的。”
冰子連忙賠不是,鄒玉卻笑起來,說:“我可不會打你。我還要聽你講故事呢。話說你剛剛既冠,為什么不讓比你年長的人下凡???他們應該比你更有經驗罷?!?
天上飄過幾簇蓬松的云彩。冰子望望天,又看看鄒玉,笑著說:“其實我有五個哥哥和兩個姐姐,他們都剛剛繼任宗主位沒多久。眼下為了防御荼教,他們不敢有絲毫懈怠。我是弱冠的異元神子,雖然經驗少,但我既不似前輩們對凡人抱有太多偏見,也不似我的哥哥姐姐們事務繁多?!?
“真羨慕你有兄弟姐妹,”鄒玉感到一絲失落,“有他們寵著你,你很幸福罷。”
“其實也不怎么寵我,我閉關修煉十余載,和他們并不似親兄親姐一般。除了大哥,其他人好像都和我過不去?!?
“或許那是另外一種關心罷。”鄒玉神色黯然地說,“我多么希望也有個護著我的哥哥啊。爹只有我這一個女兒。鄒家,連個值得和我比劃刀劍的人都沒有,怪冷清的?!?
冰子忽然心疼起這個要強的女孩兒。即使沒有血緣關系,他也想時刻關心她,拿她當妹妹去疼。
“剛才你說異元神對我們凡人有偏見?”
“呃……是。”冰子一時語塞,“聽長老說,凡間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異元神界就是為了避開這些亂事才被建好的?!?
鄒玉下意識要辯解,可細想凡間的歷史,的確……
“不過我可沒有啊!”冰子意識到鄒玉的失望,趕緊說道,“這幾天和你們相處,我發現你們真的是十分重情重義的人。”
“沒事……對了,你要怎么處理荼王的魂魄呢?”
“噢?你想親自殺死荼王嗎?”冰子笑一笑。
“我……可以嗎?”鄒玉知道,能讓異元神界長老在交手時失手丟寶貝的家伙肯定不是善茬兒。
“當然可以?!北诱f完,就撿地上的枯枝堆起來,讓鄒玉點火。自己把攝了荼王的冰用一根尖枝扎穿固定,遞給鄒玉。
“就像吃胡食一樣,烤化它?;昶鞘呛艽嗳醯臇|西,禁不住冷熱驟換。”
鄒玉按照冰子說的開始烤那塊黑冰。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喊叫,徐徐黑煙竄出冰外。荼王到底聚起回光返照的氣力,在空中顯像出來。
“冰子!畢竟我只是荼王的一魂一魄,何故滅得我如此狠毒?我會傻到全在一個凡人身上押寶嗎?微異元鐲,異元神界廢矣!”
冰子想起荀昇和他打斗時沒有用法力,看來荼王真的在利用荀昇牽制自己。荼王本體又在哪兒呢?冰子猛然心驚,暗叫一聲不好。
惡魂被烤散了,可冰子卻開心不起來。
“玉兒,我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