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爺爺從軍以后，家里的境況每況愈下，一個小小的中藥鋪子成了全家唯一的生活來源，一家人的嚼谷都得從這營生里面支出，祖父母年事已高，就是想幫著干點什么也是有心無力，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由奶奶黃仙兒一個人獨自苦撐。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爺爺走后沒多久，奶奶黃仙兒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女人家家的勉力支撐已屬不易，更何況還挺著一個大肚子。加之軍閥四起，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生活之困頓可見一斑。直到后來爺爺解甲歸田之后，困窘的情況才能好上那么一點點。

到了父親記事起，世局更加混亂了，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不抵抗政策讓整個中國陷入了持續(xù)的動蕩。在這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鄉(xiāng)學早已荒廢不堪，爺爺也不得不改行，四處打工賺錢。

用父親的話說：碰見死人抬杠、碰見工地搬磚、碰見誰家有個婚喪嫁娶就去當個執(zhí)事。反正就是見活就干，也不敢挑剔。為啥？你不干，后面排著一溜長隊的人都搶著要干呢。你趕上了至少還能弄點養(yǎng)家糊口的錢。你要是挑三揀四的，對不起，你就是爺也得餓著肚子了。

要不是有奶奶黃仙兒這看病救人、懸壺濟世的醫(yī)術，我們這一家子說不定早就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活活地餓死了。想想當時我家都是這種情況，就再別提那些靠著雙手刨食吃的勞苦大眾活的該是如何的恓惶。父親那時候別說是上學，就是吃飽肚子都成了問題。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父親打小就非常懂事，那時候父親看著爺爺和奶奶辛苦的操持家務，自己還沒有柜臺高的時候就已經(jīng)站在藥房里面當伙計。

等到父親稍微大一的時候，身上也長了一些力氣。就常常隨著大人們出去給人抬龍杠。聽父親說起過去的往事，在今天看來如同天方夜譚一樣，我想像不出那個年月到底有多苦，只能從父親的只言片語之中獲得一些。

有好多人都不知道這抬龍杠是什么。我們關中地區(qū)，人死了之后尸體殮入棺材之中，最后要被放進棺罩龍杠里面。這棺罩龍杠就是抬埋死人的棺轎和抬杠的合稱，安置棺材的轎子兩端分別安裝有龍頭和龍尾，它的形制又像一頂轎子。轎子四周遮罩的是一水兒的紅綢錦繡，那綢布上面雕龍繪鳳極盡奢華，一般都是九龍戲珠，雙鳳朝陽題材為多，龍杠就是抬龍轎的轎杠。

這龍下巴如果留有胡須，就說明這家人中死了男丁，反之要是沒有胡須，死的就是女人。雖然說一般死了人都會在門口張貼訃告，可是能識幾個大字的人在那個年月卻少得可憐。加之又是白事，四方鄰里也不好去問，總不能問你家誰死了？這不是成心找抽么不是？因此就出現(xiàn)了用龍的胡須代指。大伙一看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省的了好多麻煩。

那年月，人們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加之缺醫(yī)少藥，假若遇到個頭疼腦熱感冒發(fā)燒沒能及時治療的話極有可能一命嗚呼。那時候不管是城里還是農(nóng)村要說什么生意最好，就是那棺材鋪子和紙扎店。尤其是關中這片，又盛行厚葬之風。

咱中國人認為喪葬是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而關中自古又是禮儀傳家忠孝仁義的禮儀之鄉(xiāng)，人們往往遵從的是儒家對父母生視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的古訓。同時又體現(xiàn)了關中人不忘根本的深厚情感。

加之人們傳統(tǒng)觀念中認為人死之后，是生命的另一種的形式的延續(xù)，為了使自己的親人能夠在陰間幽冥能夠想享受富貴榮華，而不惜重金為死者揚幡鼓吹、盛斂厚葬。

那些抬埋的人被稱為“抬眾”。字面的意思也就是給死人抬轎子的眾人。這抬龍杠也是有講究的。有十六人小抬，還有三十二人大抬。當然了，規(guī)格更高的還有六十四人抬的龍杠。一直到一百二十八人的抬埋就頂天了，這也僅僅見于古代的帝王將相，這里不做說明了。

這抬龍杠的人越多，說明了這死者生前積德行善換來的福報越多，這種福報必將惠及子孫后世。如果抬龍杠的人少，證明的這死者生前品行不端，生前必定是做了什么傷陰德的壞事，遭人厭棄沒人愿意為其抬埋，就是所謂的業(yè)報。

可是家中死了人之后，沒人抬埋的話也不是個事兒，總不能讓尸體爛在家里。這時候孝子賢孫在樂人（樂隊）的吹打聲中挨家挨戶登門磕頭求人，一般大伙都能去搭把手。可是有的人十惡不赦，硬是找不來抬眾怎么辦？那只好花錢到東門外去雇。當然也有家境好些的，為了排場也會去東門外去請人抬埋。

為什么要到東門外去請呢？這是因為當時的東門外不遠就是一片亂葬崗，舊時候死人常常發(fā)生，往往東邊的剛死，西邊一家又要出殯。所以一般抬眾就都在東門口候著生意上門，抬眾這個行當也就應運而生了，父親那時候就是干這個的。

可即便是這樣，你就以為這活就那么好干？這活也不好干，人家死者家屬一般都要年富力強的壯勞力。就算是壯勞力，雇主也挑挑揀揀的，畢竟是要給錢的。因此像父親這樣的半大小伙子，干這差事更是三餐不繼，可是想著能為家里減少點負擔，父親也只能苦苦撐著。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苦苦煎熬著，即便是在家中最為困窘的時候，不管是爺爺還是父親都沒有將當年外祖父留下的包裹打開看上一眼。

解放后，人民當家做了主人，日子漸漸地好轉(zhuǎn)了起來。沒過幾年父親就了娶了妻，不久母親就生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