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鋼的炒粿條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出名,還傳得神乎其神,說在新加坡的西部有一個“獨臂俠”,邊炒粿條邊練功夫,雖然只有一只手臂,而且是左手,炒粿條的時候,那炒鏟上下飛舞,好像在舞槍弄劍,只三五下功夫,一盤熱氣騰騰的粿條就炒好了,那味道簡直“賽神仙”!有些聽到了這個傳說的人有點不相信,就親自前來觀看和品嘗,果不虛傳,就回去再度宣揚,結果石志鋼的攤位一到午餐時間和放工后就人滿為患,星期六和星期天更是大排長龍。這樣,人流量多了,也帶動了其他攤位的生意,小販中心的攤主們對石志鋼都感激不盡,石志鋼自己也沒想到,因為斷臂,倒成就了這樣一個傳奇。
石志鋼的攤位雖然非常忙碌,但他始終沒有忘記羅絲瑪麗的事。這天下午,他忙完了攤位外等候的最后一位客人,又炒了一份粿條,讓阿秀包好,對阿秀說要出去辦點事,就匆匆忙忙地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石志鋼到了羅絲瑪麗的家,按了門鈴,屋內沒有反應。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三點多,心想:羅絲瑪麗辭職了,應該還會去別的公司工作,現在一定在做工,自己只想到這個時候攤位不忙,卻忘了羅絲瑪麗的時間。想到這里,他不禁覺得自己太粗心,想改天晚上再來。他正轉身要走,房門打開了。
石志鋼轉身一看,在半開的門縫里,站著一個老態龍鐘的婦人。
房間里很暗,那個婦人可能是因為開門后光線太刺眼,就把眼睛瞇成一條縫。
石志鋼剛想問:“請問羅絲瑪麗在家嗎?”話還沒說出口,他感覺眼前的這個婦人似曾相識。他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的頭發蓬亂,臉色蒼白,手一直在顫抖著,身材瘦削,背有點駝,如果戴上眼鏡,就是老年的羅絲瑪麗,可是羅絲瑪麗的媽媽已經去世了?難道她是羅絲瑪麗?
石志鋼瞪大了眼睛,輕聲地問:“你是……羅絲瑪麗?”
羅絲瑪麗這時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著石志鋼,當她認出是石志鋼時,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眼中滿是淚水,含含糊糊地說:“你是志鋼?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說完大顆的淚珠從眼中掉了下來。
石志鋼見羅絲瑪麗這樣,他的眼圈也紅了,臉上露出十分難過的表情,問道:“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羅絲瑪麗顫顫巍巍地請石志鋼走進屋,然后關上門。
石志鋼發現羅絲瑪麗若大的五房式的政府組屋(約130平米),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而且掛著窗簾,包括廚房。關上門以后,屋內很暗。
羅絲瑪麗打開了客廳的燈和冷氣,她請石志鋼坐到沙發上。石志鋼坐定后,她又從冰箱里拿出了一罐飲料遞給石志鋼。石志鋼發現羅絲瑪麗拿著飲料的手劇烈地顫抖著。
石志鋼接過飲料,驚愕地看著羅絲瑪麗,只幾個月的時間,他感覺羅絲瑪麗好像一下老了三十歲。
羅絲瑪麗像第一次見到石志鋼那樣,仔細地打量著他。她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的斷臂,問道:“你還好嗎?”
石志鋼說:“嗯,我挺好的。你呢?阿明告訴我你辭職了?”
羅絲瑪麗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你離開公司以后不久我就辭職了,我不想讓大家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
石志鋼問:“你,出了什么事?”
羅絲瑪麗平靜地說:“我,病了。”她的平靜讓石志鋼又看到了辦公室里的羅絲瑪麗。接著羅絲瑪麗說了一句英語,石志鋼聽不懂,他猜想應該是她的病的名稱。
石志鋼問:“這個病華語叫什么?”
羅絲瑪麗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我全身的肌肉會慢慢壞死掉。”
石志鋼大概明白了羅絲瑪麗的病情,他聽說過“肌肉萎縮”這個詞。他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羅絲瑪麗說:“我想,去年應該就開始得病了,我知道得了這個病是在你從中國回來后不久。”
石志鋼驚訝地說:“那都半年多了!”
羅絲瑪麗又笑了笑,說:“這件事我跟誰都沒有說。”
石志鋼問:“你是說公司里沒有人知道你的病?”
“只有阿明來看過我一次,我把病情告訴了他。”
石志鋼沒有說話,他這時想起來,他的手臂出工傷事故后,羅絲瑪麗在醫院好像要跟他表明心意,被他回絕了。那個時候羅絲瑪麗已經知道自己得病了,自己卻以為她是在同情自己。
羅絲瑪麗見石志鋼不說話,苦笑了一下說:“我現在在家一個人住這么大的一間屋子,又沒有事情做,真覺得活著沒意思!”
石志鋼說:“明天我跟你去醫院再檢查檢查,我想見見你的醫生。”
羅絲瑪麗搖搖頭,說:“不用了,這個病已經確診了,沒有治好的希望,我只希望我能快點死。醫生給我開了很多藥,我都沒有吃。”
石志鋼著急地說:“你這樣不行,明天我一定要去見你的醫生。”
羅絲瑪麗看著石志鋼,微笑著說:“志鋼,我沒看錯你,你的人很善良、有責任心。你知道我曾經有個姐姐,可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得病去世了,所以家里就只有我一個孩子,看著別人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很羨慕。你來公司以后,我先是被你的外表吸引了,你高大、英俊,當時我就想我要是有這么一個弟弟該多好啊!后來隨著接觸越來越多,我發現你身上不只是外形吸引我,還有很多優點,比如你對工作認真負責、技術好,跟同事的關系也很好,還很疼愛你的妻子,我就越來越覺得你是個好男人。”
石志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哪兒有這么好?你過獎了。”
羅絲瑪麗繼續說著:“其實我一直想認你做弟弟,可又怕你誤會,而且你還有太太,也怕你太太誤會。后來你太太去世,你又受傷,在醫院里看到你沒有了右臂,我難過極了,很為你擔心,不知道你以后該怎么生存下去。”
石志鋼看著羅絲瑪麗,問:“所以,你那個時候想認我做弟弟,是嗎?”
羅絲瑪麗也看著石志鋼,說:“不是。過去這么多年,我只知道工作,不知道花錢,也沒有什么應酬,所以有很多積蓄,你既然沒有了生活能力,我想……養著你。”
石志鋼問:“你想跟我結婚?”
羅絲瑪麗說:“對,這樣你可以活得跟沒有受傷之前一樣好,可能還更好。如果我不在了,我的積蓄和房子就都留給你。”
石志鋼感激地看著羅絲瑪麗,眼中又噙滿了淚水,問道:“可是,我之前向你求婚,你為什么不答應呢?”
羅絲瑪麗微笑著,說:“那個時候你還沒有受傷,你能照顧自己,而我已經是被我的病判了死刑的人,如果答應你,不是拖累了你嗎?”
石志鋼的眼淚掉了下來,他覺得羅絲瑪麗真的是個善良的女人。他說:“你,真是對我太好了,我心里很感激你的這份恩情。我現在其實過得也挺好的。”說著,他就把怎樣跟梁伯相識,他跟李昂搬去梁伯家住,后來李昂回國,他與張敏娜分居后又搬回梁伯處,梁伯得了重病,把阿秀托付給他,他跟阿秀結婚到梁伯去世,直到現在他的炒粿條攤已是名聲在外,所有這一切都告訴了羅絲瑪麗。
羅絲瑪麗像個小女孩一樣聽得入了神,臉上的表情隨著石志鋼講的劇情變化著,最后她說:“哎呀,志鋼,這些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呢?”
石志鋼笑著說:“我怎么告訴你啊?那時你可是坐著公司的第二把交椅,我怎么可能去你的辦公室講這些家長里短的事?”
羅絲瑪麗笑著說:“志鋼,你講故事很好聽,你以后經常跟我來講講你的事,好不好?”
石志鋼也笑著說:“好,沒問題,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羅絲瑪麗認真地問:“什么事?”
“明天跟我去看醫生。”石志鋼也認真地說。
羅絲瑪麗笑了,說:“OK.(好。)”
石志鋼像是忽然想起來了,問:“想不想吃我炒的粿條?”
羅絲瑪麗點了點頭。
石志鋼拿著那包炒粿條,說:“要熱一下才好吃。”
羅絲瑪麗帶石志鋼到廚房,石志鋼打開了廚房的窗簾和窗戶,說:“把客廳的冷氣關了吧。”
羅絲瑪麗走去客廳,關了燈和冷氣。
石志鋼在廚房找了一個鍋,又找到一個炒鏟,他點著火,把粿條倒了進去,然后翻炒。羅絲瑪麗看著石志鋼熟練的動作,吃驚地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石志鋼邊熱炒粿條邊問:“你知道人們現在叫我什么嗎?”
羅絲瑪麗搖搖頭。
石志鋼笑著說:“他們叫我‘獨臂俠’,說我炒粿條的時候好像在耍弄兵器。”
羅絲瑪麗聽了不由得笑出了聲,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石志鋼讓羅絲瑪麗找個盤子,羅絲瑪麗找出一個盤子洗干凈,石志鋼把熱好的粿條盛在盤子里。羅絲瑪麗聞了一下,說:“嗯,很香!”
石志鋼得意地說:“要是剛炒出來的更香。”
羅絲瑪麗拿了雙筷子,回到了客廳坐下,她拿著筷子的手不停地顫抖。
石志鋼憂慮地說:“你這樣不行,得請個女傭。”
羅絲瑪麗沒說話,她的手雖然顫抖,卻不影響她吃東西。她也顧不得石志鋼在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著,邊吃邊說:“真好吃!”
石志鋼笑著看著她。等羅絲瑪麗吃完了,他問:“你平時都吃什么呀?”
羅絲瑪麗說:“多數時間去打包,有的時候買個面包,或者吃即食面。”
石志鋼說:“這樣不行,還是得請個女傭。”
羅絲瑪麗依然沒說話。
石志鋼看了看表,說:“已經七點了,時間過得真快,我看我得走了,也不知道我的攤位怎樣了。”
羅絲瑪麗露出難舍的表情,說:“志鋼,謝謝你,今天這幾個小時是我這幾個月來過得最愉快的幾個小時,跟你在一起真的很開心。”
石志鋼站起來,邊向門口走邊說:“有空要開開窗透透氣,你的臉色也不好,要常出門曬曬太陽。”
羅絲瑪麗感激地看著石志鋼,沒說話。
在門口,石志鋼穿好鞋,又叮囑一句:“明天早上我們去看醫生。”
羅絲瑪麗笑著點了點頭。
石志鋼一走進小販中心,就看見自家的攤位前排著長龍,還聽到有人在大聲說話。他趕緊走了過去,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原來,有些顧客特意下班后趕過來買炒粿條,就指定要買石志鋼炒的,可是石志鋼不在,他們有點怨言。
見石志鋼來了,幾個正在等候的顧客高興起來,對石志鋼說:“我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還好你回來了,我們不只是要吃你炒的粿條,我們還想看你練功夫。”
石志鋼聽了哈哈笑了起來,他歉疚地說:“對不起大家,今天有點急事要辦,等一下你們的炒粿條我都加料。”說完,他趕緊走進檔口,阿秀幫他系上圍裙,點上火,他又開始炒起了粿條。那幾個等候的顧客圍在檔口,你一言我一語地贊不絕口。
整個晚上,石志鋼都沒有停歇,一直忙到快午夜人潮才褪去。他跟阿秀把檔口收拾干凈,回了家。
走進屋里,阿秀問:“怎么這么久才回來?”
石志鋼讓阿秀坐到沙發上,跟她講了羅絲瑪麗生病的事,也講了羅絲瑪麗以前怎么幫過他,所以她現在需要人幫忙,他必須幫她。
阿秀點著頭說:“你說得對。”
石志鋼說:“我想明天帶她去看看醫生,看醫生怎么說。”
阿秀爽快地說:“去吧,上午應該人不多,攤位我能頂著。”
石志鋼感激地看著阿秀,說:“謝謝你。”
第二天,石志鋼如約來到了羅絲瑪麗家,他們搭了一輛出租車去了羅絲瑪麗看病的醫院。
醫生檢查了羅絲瑪麗的病情后,對羅絲瑪麗說:“你的病發展得很快,看來需要加大藥量。”
羅絲瑪麗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有……按時吃藥。”
醫生皺了皺眉頭,說:“你不吃藥,病情就沒法控制,藥必須得吃。”
石志鋼對羅絲瑪麗說:“得吃藥,這樣才能把病情控制住。”說完,他讓羅絲瑪麗去診室外等一下,他想單獨跟醫生談一談。
等羅絲瑪麗走出診室后,石志鋼對醫生說:“她的情況很不樂觀,一個人住,現在暫時還可以自理,很快就需要有人照顧了,我想給她請一個女傭。”
醫生說:“我看請女傭最多只是照顧她的生活,她的問題是不配合治療,不吃藥,主人堅持的事,女傭也沒有辦法強迫。我的建議是,如果經濟條件允許,去療養院比較好,那里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可以隨時監視病情,再配合定期到醫院來檢查,效果應該會不錯。”
石志鋼聽醫生這么一說,眼前一亮,他從來不知道新加坡還有療養院這樣的機構,只知道有養老院,他興奮地問:“經濟條件沒問題,您知道哪一間的療養院比較好?”
醫生拿出一個文件夾,查了一下,說:“根據她的病情,我可以給你幾個地址和電話,你去了解一下,看哪一個比較適合。”說完,他拿出一張紙從文件夾里抄了幾個地址和電話,然后把紙遞給了石志鋼。石志鋼接過紙,感激地向醫生道謝,然后走出了診室。
走出診室后,石志鋼把剛才跟醫生的談話大致跟羅絲瑪麗說了一遍,最后他說:“我覺得去療養院也是不錯,不僅可以治病,還有人聊天,也不寂寞。”
羅絲瑪麗一聽,覺得也不錯,這幾個月她一個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如果去療養院,有人跟她說話聊天,也是以另一種方式回歸社會,所以她很快就答應了。
回到了羅絲瑪麗的家,石志鋼看了看羅絲瑪麗的屋子,說:“既然決定了去療養院,這間屋子留著也沒什么用了,不如賣了吧?”
羅絲瑪麗說:“我辭職后就把車賣了,我還有不少積蓄,去療養院的費用先用我的積蓄,這間屋子先留著吧。”
石志鋼說:“沒有人住的屋子留著它干嘛?”
羅絲瑪麗停了一下,看著石志鋼說:“我是想留給你。”
石志鋼搖著頭說:“我有屋子住,而且這么大的屋子,我也住不慣。”
羅絲瑪麗笑了笑,說:“那隨你吧。”
石志鋼說:“我看我去買個手機,給你也買一個,這樣我們聯系也方便。”
羅絲瑪麗說:“可以,我給你錢。”
石志鋼笑著說:“你這樣小看我,別忘了我現在的生意很好,不比原來的薪水少。”
羅絲瑪麗也笑了笑。
石志鋼說:“我現在去買手機,等一下我打包飯回來。”
羅絲瑪麗點了點頭,看著石志鋼走出了家門。
接下來的幾天,石志鋼聯系了那幾家療養院,也帶著羅絲瑪麗親自去看了,最后他們選定了一個靠近東海岸的療養院。這個療養院的醫療設施很齊備,環境也很不錯,羅絲瑪麗覺得她能在這里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段,已經心滿意足了。
選好了療養院,羅絲瑪麗就收拾了必須的東西搬了進去,石志鋼也找了一個房屋經紀開始幫羅絲瑪麗賣房子。
與此同時,石志鋼收到了張健民寄自BJ的快遞,是彤彤的護照復印件。收到彤彤的護照復印件的第二天,他將彤彤的簽證申請遞進了移民廳。
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發生再次震撼了石志鋼的心靈。
這天晚上九點多,石志鋼的攤位前沒有顧客,他在攤位前的餐桌旁坐下來,趁機休息一下。桌上放著一份顧客丟下的當天的《聯合晚報》,他順手拿起來翻了翻,翻到封底版時他愣住了。封底刊登著一幅大照片,紅色字體的題目非常醒目,題目是“金文泰路又現慘重車禍”,大照片拍的是當時的車禍現場:一輛羅里側翻在水溝里,羅里車里載滿了鋼筋和鐵網。石志鋼看到這張照片先是一愣,這輛車怎么那么像公司的車呢?照片的一角有一張小照片,他一眼就認出那是阿明。他的頭“嗡”地一下直發懵,難道是阿明的羅里車出事了?他迅速地讀了一遍報道,報道中說:今天下午一輛載滿了鋼筋和鐵網的羅里正行駛在由大士開往金文泰方向的路上,不知何故羅里突然側翻進了路邊的水溝渠中,鋼筋和鐵網立時從車中散落,有些鋼筋穿透了羅里駕駛室的后玻璃窗,其中有三根刺中了駕駛司機,有一根直接從后腦插入。民防人員趕到時,宣布駕駛司機已經死亡,目前警方正在調查這起交通事故。據悉,死者為現年46歲的新加坡籍男子蔡子明。
石志鋼瞪大了眼睛,他把報道來回讀了好幾遍,怎么看都像是阿明。他不知道阿明的全名,只知道他叫阿明,為了確認,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公司李經理的手機。
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來接電話。
“喂?李經理嗎?我是志鋼。”石志鋼快速地說著。
李經理的聲音:“噢,志鋼。”
石志鋼焦急地問:“李經理,我剛看到報紙,出車禍的是不是阿明?”
李經理的聲音有點顫抖,聽得出他很難過,他說:“是,是他,真沒想到他就這么走了。”
石志鋼一聽,眼圈立刻就紅了,喃喃地說:“怎么會這樣?”
李經理說:“我也是下班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是警察打給我的,讓我去趟警局。在警局聽警察說,阿明是為了躲一個從馬路邊沖出來的小學生才翻進溝渠的,當時正好是學生放學的時間。”
石志鋼聽了十分難過,問道:“他家里現在怎么樣了?”
李經理說:“他家里已經知道了,也去認尸了。喪事這兩天應該就會辦,公司會派人協助他家里料理他的后事。”
石志鋼說:“我明天去看看。”
掛了電話,石志鋼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又一個好朋友離他而去了,而且走得這么突然,他簡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生活實在是太殘酷了,意外來得一點征兆都沒有。
石志鋼把這件事跟阿秀說了,阿秀也很吃驚,不敢相信這人說沒就沒了。
整個晚上石志鋼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想著跟阿明之間的點點滴滴,他的心很痛。阿明這一走,他的太太卡特琳和四個孩子的生活怎么辦啊?
第二天一早,石志鋼去了銀行,開了一張一萬元的支票,他把支票放進信封里,然后趕去了阿明家。
一到阿明家的樓下,石志鋼就看見工人們正在搭建臨時的吊唁棚。他乘電梯到了樓上,阿明家的門是開著的,門口的地上放著幾雙鞋。他脫了鞋走了進去。
卡特琳和幾個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卡特琳的雙眼紅腫,聲音沙啞。
石志鋼紅著眼圈走上前,自我介紹著:“嫂子,我是石志鋼,阿明原來的同事,去年過年的時候來過您家。”
卡特琳抬眼看著石志鋼,說:“我知道你,阿明常常跟我說起你。”她注意到了石志鋼右邊的斷臂,難過地說:“當時你出事的時候,阿明還很難過,說不知道你以后要怎么生活,可是他現在,人都沒了。”說著,卡特琳嗚咽起來。坐在卡特琳身邊的幾個人,馬上勸慰著她。
石志鋼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他在沙發上坐下來,等卡特琳的情緒穩定些了,問道:“嫂子,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一定盡力。”
卡特琳擦了擦眼淚說道:“后事親戚們都幫忙安排了,謝謝你。”
石志鋼站起身,說著:“嫂子,您注意身體,多保重。這是一點小意思,您收下。”說著,石志鋼把裝著支票的信封遞給了卡特琳。
卡特琳接過信封,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石志鋼從阿明家出來,邊走邊想,當初自己只是失去了半個手臂,就尋死覓活的,現在想想真是太不應該了。阿明,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便從這世上消失了,他的身后有著他愛著的和愛著他的家人,他的離去給這些人帶來了多么大的傷痛啊!他想起了一個關于佛祖和一個剛死之人的故事。
有一天,一個人死了,他看見佛祖拎著一個箱子向他走來。
佛祖說:“我們走吧。”
男子說:“不行,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
佛祖說:“你的時間到了。”
男子問:“你的箱子里裝的是什么?”
佛祖說:“是你的遺物。”
男子覺得很疑惑,問道:“我的遺物?難道是我的衣服、用品和錢嗎?”
佛祖說:“那些東西從來就不是你的,它們屬于地球。”
男子又問:“難道是我的記憶?”
佛祖說:“不是,它們屬于時間。”
男子想了一下問:“那么是我的天賦?”
佛祖說:“不是,它們屬于境遇。”
男子又問:“那么就是我的朋友和家人?”
佛祖說:“不,孩子,他們屬于你走過的旅途。”
男子追問:“是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嗎?”
佛祖說:“不,他們屬于你的心。”
男子說:“那么一定是我的軀體。”
佛祖說:“不,你的軀體屬于塵埃。”
最后,男子肯定地說:“那一定是我的靈魂!”
佛祖一笑而過:“孩子,你完全錯了,你的靈魂屬于我。”
男子眼含淚水,從佛祖手中接過了箱子并打開了它—里面空空如也!他淚流滿面,心碎地問佛祖:“難道我從來沒擁有過任何東西嗎?”
佛祖說:“是的,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是真正屬于你的。”
男人問:“那么,什么是我的呢?”
佛祖說:“你活著時候的每一個瞬間都是你的。”
阿明把他的每一個瞬間都帶走了,留給他的親人們、朋友們的是所有人對他的牽掛與思念。
兩天后,石志鋼去療養院看望羅絲瑪麗,把阿明出意外的事告訴了她。羅絲瑪麗一聽難過地流下了眼淚,她拿出支票簿,在支票簿上寫了一萬元,然后撕下支票交給石志鋼,讓他轉交給卡特琳。
第二天,石志鋼又來到了阿明家。阿明家樓下的吊唁棚已經搭好,正面擺放著阿明的大幅彩色照片,他面帶微笑看著人們、看著這個世界,像是在跟人們做最后的道別。
石志鋼在阿明的照片前點了三炷香,鞠了三個躬,轉身看見卡特琳站在他的旁邊,就走過去用雙手握住卡特琳的手說:“嫂子,請節哀。”
卡特琳雖然看起來很憔悴,但她的情緒比兩天前已經好多了。她讓石志鋼坐到不遠的一張桌子旁,說著:“謝謝,謝謝大家的關心和幫忙。”
石志鋼又問起了當時阿明出事時的情況。卡特琳說:“聽一些目擊者說,當時有一個小學生突然從路邊沖到馬路上,他是從右向左跑,阿明的車行駛在左車道上。如果這個小學生以他的速度跑過馬路,阿明應該可以避過他,他已經踩了剎車器。可是那個學生可能是被疾駛而來的羅里嚇壞了,跑到左車道中間突然停住了,阿明要么把車向右打駛上逆行道,但是迎面而來的是很多輛車,如果撞上后果不堪設想。如果直行,有可能羅里會在小學生之前停下來,只是有可能。他選擇了把羅里向左打,左邊是溝渠,那是必定要翻車的。”說到這里,卡特琳的眼淚掉了下來。
石志鋼聽了很感動,安慰著卡特琳,說:“嫂子,明哥做得對,他在生死關頭,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把死的可能留給了自己,他很偉大!”
卡特琳拿出紙巾擦了擦眼淚,接著說:“這件事被報道以后,這兩天來吊唁的很多人都是素不相識的讀者,他們看了報紙和新聞后都很感動,是特意趕過來的。真的很謝謝大家!那個小學生的家人也來過了,一直道歉。我跟他們說只要孩子沒事就好,孩子今后的路還很長,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阿明以這種方式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對得起我跟孩子們,也對得起他的祖先。”
石志鋼的眼睛里含著淚水,他很欽佩卡特琳能有這樣的胸懷來面對阿明的離世。他拿出羅絲瑪麗給的支票,說:“這是羅絲瑪麗讓我轉交的,請您收下。”
卡特琳感到很意外,問道:“羅絲瑪麗?你有她的消息?”
石志鋼把羅絲瑪麗的近況跟卡特琳說了一下。
卡特琳說:“上次我聽阿明說了羅絲瑪麗因為這個病辭職了,沒想到發展得這么快!她也是怪可憐的,無依無靠,幸好有你幫忙。等過段時間,我去看看她。”說著,她跟石志鋼拿了羅絲瑪麗療養院的地址。
石志鋼問:“以后您有什么打算?”
卡特琳說:“我的大的孩子已經上中學了,基本上已經自立,可以不用管她,還可以幫忙照顧一下老二、老三,最小的先讓我的媽媽幫忙照看一下吧。我還得出去找份工作,再不行就把現在這間屋子賣了,換一間小一點的,頂過這幾年老大老二就大了,等她們出來工作了就好了。”
石志鋼說:“這樣也好,嫂子,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話,我一定隨叫隨到。”說完,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卡特琳。
回家的路上,石志鋼感概萬千,死去的人就這樣毫無聲息地走了,留給活著的人的是不盡的長夜和必須面對的每一天的真實生活。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被生與死的話題困擾著:人,為何而生?怎樣活著?活著為了什么?該以怎樣的方式死去?死了以后去哪里?哲學家們也在探討著這樣的話題:太陽從東方升起之后,便不斷向西方靠攏,即開始日落,那么人活在世上,是活著的還是死亡著的?有人認為,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有了生命,就開始活著,而有的人認為人從出生之時便開始死亡,是死亡著的。我們究竟是活著的還是死亡著的,也許未來會給出答案。
每個人都會死去,怎樣的死法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呢?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寫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人都會死去,有的人可以流芳百世,有的人只是匆匆過客,還有的人卻是遺臭萬年。生與死不過是人在物質世界中的兩種狀態,從生到死的過程便是人生。
有人說:命運決定人生,人的命,天注定。石志鋼認為,選擇決定命運,一個人在關鍵的時候做出了怎樣的選擇,就會有怎樣的命運,就會有怎樣的人生。阿明,在他毅然決然地把方向盤打向左邊駛進溝渠時,考慮的只是眼前的這個七八歲小學生的生命,卻沒有想到他是父母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和四個孩子的父親,為了別人的孩子和那一家人的幸福而于自己的性命和家人于不顧,這是何等的高尚情操啊!
阿明的死,死得偉大!死得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