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于社會底層、備受摧殘的普通人，無時無刻不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擁有呼風喚雨的地位和權力，哪怕是一隅之地的權力也是好的。這一類人，在家庭里會將家人當做可以使喚的對象，在朋友里享受被照顧和尊重的感覺，一旦擁有更大的權力，后果將無法想象。紅棉堅信，陸昭不是這種人，他有理想，有責任感，最主要的是，他的心柔軟而善良。

所以，當陸昭在那些紙醉金迷里頭穿梭應酬的時候，她心中滿是心疼和不忍。都是權宜之計，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都是為了更遠大更光明的未來，她心里反復告訴自己，這種同理心和信念讓她等待事情的轉機，也等待陸昭跟自己的傾訴。但二者，遲遲都沒有到來。

曾有人說，面具戴的久了，就很難再摘下來。陸昭在三個月的時候里，從一個不受待見的陌生固執的“少將軍”，變成了同那些滑頭權貴嬉笑交心的同類。很多以前進展不順利的事情，漸漸變得得心應手，人脈圈子越來越大，權力的手也逐漸伸入過去觸不到的領域。劉福通對這個兒子的態度也重新恢復如初，在這位一生在權力旋渦中浮沉的老人看來，這個兒子終于有些開竅了。江湖人的那套做派，在這龍鳳政權的舞臺上，根本行不通。

轉眼到了歲末，天氣越發冷了，天寒地燈，汴水結冰，厚厚一層，很多人都在水上溜冰玩耍，紅棉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曬太陽，想到一年前的上一個冬天，她和紅驍在邯城外的河面上溜冰，也是這樣一個寒冷又溫暖的日子，河邊的柳樹光禿禿的，枝條垂在河面上，她抓著一把柳條在冰上打旋兒，紅驍則在冰上頻頻摔跟頭，厚厚的棉衣摔在冰上，發出噗噗的聲音，兩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像那梁頭的燕子，好不自在。

如今，紅棉覺得自己像被豢養在籠子里頭的金絲雀一樣，了無生機。她再沒找見紅石和琳兒，連陸昭也出現得少了，家里頭一堆被雜七雜八的人送來的女子填充地滿滿的，榮園整日里欣欣向榮，春意盎然。心煩的時候，她便換上男裝，在汴梁城里頭閑逛，這座城儼然已經變成一座牢籠。

今天，汴梁城迎來了一批客人，據說是南邊朱元璋派來的人。雖然各地紅巾軍自立旗幟，但表面上，各方都擁韓林兒為正宗，并借劉福通的兵馬來牽制北方的蒙古人主力，借以在南邊相互角力。此次朱元璋派使者前來，不是有何用意。如今韓林兒實則不見蹤影，不曉得此次會如何收場。

但令人意外的是，朱元璋的使者確是為劉福通而來。原來，朱元璋聽說劉福通近日子嗣歸來，且年少有為、堪以重任，有心來以聯姻之策增進與龍鳳政權的關系，以對付張士誠等人。且此次前來的人中，便有朱元璋之女朱蓉蓉，陪同前來的人則是常十萬、藍玉兩位將軍。

有人表示不解，為何朱元璋此次不與小明王聯姻，而奔劉福通而來，這里頭是有些思量的。一來如果朱蓉蓉嫁給了小明王，那朱元璋就變成了小明王的岳父大人，如此，置劉福通于何地？二來，龍鳳政權雖然姓韓，但實權皆在劉姓手中，這一點，朱元璋心里是很清楚的。與劉福通結個親家，送女而來，既顯誠意，又不僭越，且有實利，何樂而不為。同時，此行派常十萬這樣的要員前來，自然也帶著商議軍情的目的。

最終，陸昭在父親的威勢下，他還是娶了朱蓉蓉，帶著對紅棉的愧疚，也帶著對父親的無措，他終于說出了縈繞在心頭很久的話。紅棉，你還是離開汴梁吧，是大哥對不起你。

紅棉知道他的無奈，且頭一次在這個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渾濁和懦弱，那是一種無能為力和決絕。她什么也沒有再說，只是感覺心疼的厲害，像是失去了心中的珍寶，失去了心頭僅存的希望和溫暖。但同時，也升起一股力量來。

“能答應我一件事嗎？如果他日見到紅石，請看在過去情義的份兒上，不要為難他。”紅棉對陸昭說道，“紅石他的性格你是曉得的，他不是壞人......你也不是?！?

陸昭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大概是覺得自己曾經給予的承諾大多落了空，自己無論再給予何種承諾，都顯得輕飄飄的沒有分量。只是任紅棉轉身離開。

陸昭心想，還好不是對方先言放棄，這樣自己仿佛要好受一些。

紅棉心想，還好不是自己說的放棄，等來對方的決定，也算是一種解脫。

這是一種微妙的感情，也說不上是誰愛的更多一些，大概是他們各自的性格使然。有的人不能忍受別人的離棄背叛，而有些人，不能忍受自己對別人的辜負和傷害，這樣的兩個人，或者會成為這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人，又或許會迎來這世界上最決絕的分離和決裂。離合無常，皆在一念之間。

終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天色未亮，雪照前路。紅棉牽著馬，走出榮園，離開了汴梁。她將所有的過往和牽絆都丟棄在那座古城中。見識了人間的苦難，也看透了權力的虛偽，更經歷了人情的無常，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未來，她不會將自己的意志，依附于任何人。大雪彌漫，將原來的路掩蓋得無影無蹤，大地廣闊，白茫茫一片，這未來的路啊，她想按自己的想法去走。

不過，天寒地凍，甚至寸步難行，紅棉其實也沒能走多遠。還記得曾經搭救收留紅棉的養花人老兩口嗎？之后的冬日時光，紅棉就住在那個山水圍繞的地方。冬天天冷，菊花被那老兩口照顧得很好，他們修剪枝丫，將花盆擺滿屋子，紅棉晚上就蜷縮在一堆枯菊之間，她時而看看窗外的雪，時而看看屋子里頭那一盆盆半死不活的菊，萬物皆是如此，或被嚴寒凍死，或在寒冬積蓄能量，垂死掙扎中，或能掙得一分生機，待他日春回大地的時候，重又綠葉紅花。

不必悲傷，冬天已過去大半，春天還會遠嗎？

而當新的輪回開始的時候，前塵往事，孰是孰非，自會變得不那么重要。

春天來臨的時候，就牽著馬兒，去江南好了——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