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接近寅時，燕青與周邦式自里間出來后，望見吳越樓內空落落的不見半個食客，與往日人聲鼎沸的場景大相徑庭。眼看他們出來，李毅陰陽怪氣地說：“嘖嘖，燕公子您大駕光臨，嚇得小店生意都做不成了。喏，不僅如此，蓬蓽生輝吶……”

原本吳越樓內燈光稱不上亮堂，到得此時，外間不知有多少支火把在獵獵燃燒，透過狹小的窗棱，將樓內也映得宛如白晝。

樓內清凈，外間也不聽人語，唯有噼里啪啦的火把爆裂聲、壓抑不住的粗重呼吸聲隱隱傳來，警示著即將面對的風險。

燕青并不遲疑，抱拳向周邦式行禮辭別，臉上兀自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身后腳步一如既往地冷靜，甚至稍稍顯得急切。

身后李毅愕然大呼：“直賊娘！你、你果真急著送死？”

燕青身形微頓，旋即大步而去，低喃聲無人可聞：“若真死了，那也是幸事……”

本以為過了這么長時間，已經能漸漸適應這邊的生活。有時候仍會從夢中醒來，但前世的影像已然愈發模糊。直至今日，直至看見扈三娘手中洞簫、聽見蔡鋆介紹李師師，驚鴻一瞥的絕美容顏。

藏在心底的往事瞬間翻涌而上，雯雯的話，雯雯的神態表情，如疾風驟雨奔行，如驚濤駭浪拍落，將他淹沒，將他湮沒！

胸中無可抑止的火焰熊熊爆燃，只想撕碎一切，或者將自己毀滅。

從杭州，到臨平，再到杭州。

辛苦忍受了這么許久，如今終于來了……

“你！你至少拿把兵刃！”

身后李毅聲音惶急，破風聲傳來，回身接住是把樸刀，平常制式，刀刃看來鋒利，刀柄處掛著的紅綢鮮艷欲滴，燕青微笑致謝，轉身推開大門，剎那間，眼前大放光明……

……

“周伯，你說他是不是有留有后手？”

“杭州城內有何風吹草動瞞得了你我？何況在這條街道。”

“那……要不要救他一命？”

“他呀……心存死志，無人可救……”

……

“嚇！”

“啊——”

“狗賊，你以卑鄙手段射殺我師兄，可想會有此時？”

“灑家要將你挫骨揚灰——”

“直賊娘，急死個人，并肩子上啊！都這等敗類，講甚么江湖道義！”

……

獵獵火光下人影憧憧，他們看到燕青果真出現，前排的驚聲大叫，后邊的擠不上來，急得大聲喝罵，頃刻間倒也無人搶先動手。

霍成富外出喊人之際，許多人其實不信，明知他們聚集于此，燕青怎會自投羅網。隨著人群圍到吳越樓這邊，慢慢的有熟人佐證，這才不得不信。復雜的心思中，燕青出現在眼前。

被燕青殺了親朋好友的，恨不得當即沖上；心思活泛的，在等待陳箍桶派出探報的人回來，生怕燕青藏了弩手在左近街巷，欲將他們一網打盡，中午四時苑的慘狀令他們心有余悸；更多的是在猶疑，先上還是后上？早了怕被反傷，晚了怕被旁人殺掉，搶走賞銀……

沒人知道，這片刻猶豫嘈亂，他們已喪失了殺掉燕青的最好機會。

自打走出吳越樓，刺目的亮光映入眼簾，陡然間有些不適，看不清火把下的人群，而在他們上方，一道道光暈幻化為海市蜃樓般景象，前世經歷的人和事，點點滴滴，成形，翻動……燕青癡癡望著，木然而立，聽不到旁人聒嘈，看不到眼前危險。

人群涌動，火把搖晃，一名漢子從那邊擠上前來，湊到陳箍桶耳邊：“師傅，我和幾名師弟南探數里，并無異常。”陳箍桶皺眉沉思間，陡然聽到身側同伴暴喝：“留神！”陳箍桶抬頭便是閃亮奪目的刀光布滿眼眶，急切間后退，卻被擁擠的人群阻擋，振臂出拳，又擊在空處，那人未有借勢搶攻，停下了動作，望著地上被劈成兩半的尸身，不滿之意溢于言表。

這漢子擠過來時，人群與火把亂動，毀掉了燕青眼前的幻景……

天氣不冷，擠在一起的人群因緊張冒汗，此時加上新鮮蒸騰的血肉氣息，令人心悸作嘔。

燕青皺了皺眉，揮刀殺入人群……

對燕青來說，最趁手的武器是刀，因其易得，因其簡單。有些方面，他從來不是個挑剔的人，別人有制作精良的專屬武器，他在戰場上隨手撿到什么就用什么，他本未有精練哪種武器，便由著想法重兵器狠砸，輕武器刺砍，崩壞了便換一把，幾場戰事下來，察覺還是長刀好用，只要你夠快夠準，穿了重甲的士卒亦能一刀梟首。

長街狹小，一邊是城墻，一邊亂糟糟地擺了無數小攤，燕青順手抄起一把椅子扔向人群，樸刀緊隨而上，穿透四處飛蕩的碎木塊，狠狠扎入一人胸口，隨后毫不停留拔了出來，反身蕩開后方刺來的長劍，腳步踐踏奔行，沖入那人懷中，刀鋒也同時落在那人胸腹間，噴射的血漿染滿全身，他卻毫不在意，悶聲殺向另一名敵人。

頃刻間，自他從吳越樓門前撲入人群不過數息時間，他受創三處，而圍在前方的敵人竟被他殺了七八名。

沒有傷者，刀刀致命！

人群為之一震，不約而同后退幾步，在他身邊留下一片空地。

擁擠中不知是誰丟掉了火把，遺棄在空地上，兀自燃燒，照亮了地上的血肉尸塊，以及一雙雙不能瞑目的眼睛。

……

周邦式與李毅走出門來觀戰，眼花繚亂中周邦式搖了搖頭，李毅問：“怎么了，周伯？”

周邦式嘆道：“燕青說他們是烏合之眾，如今看來有些道理。方才那使劍的，若老夫沒有看錯，當是潤州謝家老大，弟弟中午在四時苑被射殺，自個兒也死在了這里……老夫不精武藝，但也明白他方才刺那一劍并無過錯，被燕青擋開后，他那動作分明是想閃避？人群擁擠，哪有空檔。聚眾群殺與江湖游斗迥異。在燕青力竭之前，他們不曉得還要留下多少條人命……還有，李毅你說，若這群人分出數十在遠處以長弓襲殺，燕青即便有三頭六臂，又能支撐幾時？”

李毅愕然道：“怎可能？數百人圍殺，已丟足了面子。眾目睽睽之下，誰會再使那腌臜手段？！”

周邦式瞥他一眼，道：“所以燕青說不怕他們。”

李毅又問：“所以您老的意思是燕青能活？”只是這話一出，周邦式連回答的力氣也欠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