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有人劫車之后,韓七命令眾人晝夜不得停歇,又走了兩日便到達潁城。
衛冰回到公主府,發現什么都沒變。
她本想著這里荒廢一年多,應是器物蒙塵雜草叢生。不想府上卻打掃的干干凈凈,與她離開時相比變化不大。衛冰想了想,覺得這應該是韓七找人重新打理的。她在這里吃住所用一應俱全,另外還得到一輛能夠隨時出行的馬車。這樣看來,韓七利用她公主的身份,她倒也不算吃虧。
自打韓七占領了潁城,前來投靠的人不可勝數。一連數日,衛冰每天都能見到大量從各方聚集過來的投軍者。韓七為了維護秩序,讓他們駐扎在城外的平原上。茫茫人海幾乎將潁城淹沒。
衛冰有種預感。要不了多久,一場大戰就要來了。
果然。三日之后,韓七揮師北進。行軍不到半月,追上潁軍主力。兩軍就地擺開陣勢,對壘起來。
不知為何。此后的幾天里,韓七顯得有些冒進。只見他每天進攻潁軍,但每次都被打回來。
這天正午。義軍帥帳內,幾位將領正熱烈的討論著。
“今早的進攻,又撤回來了么?”
“嗯。又撤回來了。”
“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主帥還是太年輕了。對方背山扎營,單等著我們沖過去送死。豈能這般強攻?打仗光憑一股意氣可不行。”
此時韓七掀帳進來,開口便道:“諸位。今天損失如何?”
“損失倒不算大...”
韓七點了點頭,道:“好。明日繼續進攻。”
“主帥,這...”
有位將領剛要說出韓七的不是,旁邊的人便一個勁兒對他使眼色。意思讓他有事下去單獨說。公然違背主帥,鬧不好可是要殺頭的。但這位將領也是個火爆脾氣。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直道:“主帥不妥。”
韓七又點了點頭,道:“你們現在可是覺得我年輕氣盛,要一鼓作氣吃了對方?”
眾將不語,表示默認。
“我就是要對方的主帥這么想。”韓七對著方才頂撞他的將領道:“正面進攻只是為了吸引潁軍的注意。我要你帶五千人馬今晚出發,向西三十里繞開潁軍,翻過山去,再向東三十里摸到潁軍后面埋伏起來。旦見潁軍傾巢出動,便沖下山來奪了他們的營寨。否則不得暴露。你可聽明白了?”
那將領這才笑道:“末將明白。原來主帥早有籌算。”
韓七又摸出一封信,對方才使眼色的那名將領說道:“我要你帶幾個親信扮成商人,即刻將此信送到陽川城楚公子手上。不得有誤。”
“末將領命。”
“去吧。此信極為重要。倘若有失,提頭來見。”韓七說罷,又對另外兩名將領道:“我要你二人各領三千人馬在兩翼埋伏,見我軍撤退,即來馳援。只許敗,不許勝。”
“是,主帥。”
聽得韓七這一連串的安排。諸將不由感嘆。誰若是小看了這位“莽撞”的年輕人,怕是會輸到連骨頭渣都不剩...
又過了幾日,義軍始終久攻不下,韓七命人發了篇檄文,數落潁王衛央的十大罪狀,又親自跑到陣前“大動肝火”,對著潁軍把衛央、衛深一家連著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任憑韓七如何叫罵,潁軍就是堅守不出。衛央不但不生氣,心里反而十分高興:兵者,兇器也。兩軍交戰最忌主帥心浮氣躁。韓七這小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他這跳腳的模樣,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帶兵過來送命。自己只需安守營寨,以逸待勞便可。
不得不說,衛央所料不差。臘月廿九這一天,韓七似乎再也無法忍受潁軍這種縮頭烏龜般的行徑,向著潁軍發起了總攻。這場仗完全在衛央預料之內,他早就料定韓七這種毛頭小子忍不到明年,一定會在今年的最后幾日大舉進攻。于是潁軍表面松散,暗地里將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了正面防守上。兩軍接觸沒多久,義軍便開始吃虧。
衛央見義軍節節敗退,下令潁軍保持陣型向前壓進。卻見兩翼各殺出一支幾千人的伏兵來。
這一幕使得衛央略感意外,但他并不擔心。潁軍陣型絲毫未亂,依然保持著強盛的戰力。
衛央站在坡上觀望了一會兒,只覺得有些好笑。潁軍對這種陣戰相當熟悉,義軍哪里會是對手。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對方又開始敗退。
左右兩路伏兵全被化解,義軍紛紛丟盔棄甲逃往后方的營地。衛央見韓七底牌出盡仍是潰敗,不由大喜,開始命令大軍乘勝追擊。
潁軍氣勢旺盛,一路追殺至義軍營寨方才止步。
然而,就在此時,遠方卻有一道燃火的鳴鏑劃過。
不少人抬頭望去。
只見在那鳳鳴般的箭響之后,數千只火箭追隨著前方那道燃火鳴鏑一躍而起,瞬間點燃了整片陰郁的天空!
韓七也一樣默默地望著。在這決勝一刻,他內心的悲涼再難壓抑,眼淚終于奪眶而出:“來吧。就讓烈火,焚去這可悲的世道。”
遠處。那手持“蒼鸆”的無雙公子輕笑道:“韓兄啊韓兄。由你搭臺的戲,次次都精彩。這一次,就讓在下與我楚國五千弓手,為你撐起臺面。”
更遠處。一道觀望的流云亦笑道:“看來此次,這癡人不必再勞我出手相救了。”
箭矢如雨。
潁軍割草一般倒下。他們惟一的念頭,就是狂奔回自己的營地。
可惜。那營地之內,卻早已插滿了韓七的旌旗!
“殺!”
隨著將領一聲令下,五千義軍從后方沖出,瘋狂砍殺著驚慌失措的潁軍。
此時,三輪箭矢已經射完。韓七帶著方才假裝逃跑的義軍,與兩翼那六千人馬,呈一個巨大的弧形快速向前壓進。整個潁軍立時崩潰!
數十萬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不到一百人帶著衛央逃了出去。
大戰終于落下帷幕。衛央渾渾噩噩之中,被手下攙著向更北的地方逃竄。
他們不敢有絲毫停歇,一路翻山越嶺躲進北境,此生怕是再難有出頭之日。
韓七則收拾著焦痕遍布的戰場,與他那位赤膽忠心的副將“陳倉”重逢之后,班師回到潁城。
諸事平定。
韓七自然也就成了潁國的新主。
雖說衛央父子已不成氣候。但擺在他面前的,還有兩件事。
一是眼下潁國之內賊匪眾多,必須將他們收降或清剿。二,則就是如何處置冰公主了。
先說這第一件。
之前,潁國混亂。許多人生活無以為繼,便占山為王當起了草寇。韓七于是頒布法令,要這些人解散或是投軍。短短兩個月,草寇的數量便少了一半。畢竟現在情況不同了。如果有好日子可以過,誰又真的愿意去做盜匪呢?
但還有一些草寇占山為王無人管制,殺人越貨得了不少甜頭,竟愛上了此番勾當。對于這種悍匪,韓七親自領兵,將其中名頭最大的三個一一剿滅,并以雷霆手段將所有草寇全部處死示眾。之后便再沒有聽說國內盜匪猖獗了。
再說這第二件。
潁國穩定之后,朝堂內便有了一種聲音:“處死冰公主。”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衛冰曾經假傳韓七的軍令,害死三萬鄴城守軍。況且如今天下平定,衛冰也沒什么用了,留著個前朝公主總是顯得不那么完美。對此,韓七本人一直態度不明,十分耐人尋味。直到有一天。
這天,衛冰正打量著府中一株桃樹出神。
忽然有個嬤嬤快步走來,對她耳語道:“公主快走吧。”
衛冰愣了一下:“走?去哪。”
嬤嬤道:“離開潁城。公主切莫遲疑,否則性命不保。”
這嬤嬤是公主府的舊人,自衛冰小時候便跟著她。
衛冰明白過來,道:“他們要殺我么?”
嬤嬤點了點頭。
衛冰一時驚疑。想了想,又覺得似乎是理所當然。不由得苦笑起來。衛冰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在那一班朝臣,只在韓七之手。便又問道:“韓七呢?他也要殺我么?”
嬤嬤稱是。
衛冰頓時萬念俱灰。
嬤嬤道:“公主別問了,快走吧。”
“走?”衛冰嘆了一聲。他要殺她,她哪里走得了?
兩人正說著,便聽得有人前來宣旨,要她今晚到潁王殿覲見。
衛冰恍惚道:“看來這場因果,終究還是躲不過啊...”
是夜,潁王殿。
衛冰一襲白衣,著了清雅的妝容只身前來。就算要死,她也不肯失了公主的姿態。
大殿周圍掛著許多紅綾。這種布置,顯然是為了讓外人無法知道殿內發生了什么。衛冰走到大殿中間站住。韓七正伏岸寫著什么。見衛冰來到,先是一愣,旋即從容寫完最后幾筆,起身向她走過來。
“你我之間,今日便了結了吧。”
“好。”衛冰心里難受極了,卻只淡淡問道:“韓七,你既然要殺我,當初又何必讓無憂救我?”
韓七木然道:“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上。”
衛冰道:“呵。好。”
蒼龍出鞘。
韓七揮劍而至,劍鋒上傳出的強勁力道映示著主人的決心。衛冰以腰間的軟劍相對。交手不過幾合,她已有些吃力。韓七招法兇悍,眼神冷冽。沒過多久,兩人便漸漸陷入死斗的狀態。
大殿之外,夜風溫和。
風過留痕,將周圍紅綾紛紛吹起。殿內兩人卻好似著魔一般,拼命要將對方抹去。
衛冰到底不是韓七對手。不知又過幾招,終究還是出了破綻,被韓七快劍刺向心口。
此時躲閃已來不及,軟劍也無法擋住蒼龍劍勢。衛冰明知晚了一步,依然朝著韓七胸前反刺過去。然而,就在這制勝的一瞬,韓七那把蒼龍卻忽然偏了方向。衛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軟劍沒入他胸口。回過神來,韓七已經丟掉蒼龍坐在地上。
“你...這是何意?”衛冰一時不能思索。
韓七抬眼望她,喘息著笑道:“我累了。該歇歇了。”那眸中再無半點氣勢,只剩一抹如水般的溫柔。
衛冰心中慌亂,手足無措。又聽韓七說道:“方才我已寫好詔令。潁國今后,就是你的了。”
衛冰想要做些什么,卻覺得身子不聽使喚,只是大顆大顆的掉淚。
韓七的聲音越來越弱。只聽他喃喃說道:“我本是那無名村落一條殘魂,借了煉獄的火茍存至今。如今愿望實現,終于到了該還的時候了。”衛冰再也聽不得他胡言亂語,伏下身子扶著他。
韓七似乎想摸摸她的臉,卻不能夠。
“可惜...”
韓七沒了反應。
衛冰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這時,卻見半只黑玉手環從韓七胸前掉落。衛冰撿起一看,正是自己留給他的那只。
原來,這手環碰巧擋到她剛剛那一劍,吃了不少力道斷成兩截。
衛冰趕忙伸手去摸,果然在韓七懷里摸到另外半只。又摸到另一件沾血的東西。拿出來一看,竟是她當初剪下的那段長發......
紅綾飄飄,長夜無聲。春寒料峭,月卻溫柔。
“我還是,殺不了你啊...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