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鄉野人家接待客人時，到底是要熱情些，完全沒有豪族貴胄待人接物時那般流于表面的客套。對于大叔和他夫人來說，小山村里好不容易來了客人，那種喜悅自是真情流露。

“小兄弟，多吃魚，這魚鮮著呢。”

“小兄弟，這山雞肥美，多吃幾口好好補補身體。”

……

席間，夫人不停地給甘羅夾菜，這熱情讓甘羅有點不習慣。

但漸漸地，甘羅從夫人的眼中看到了別樣的情感，終于，夫人內心深處潛藏著的思念，隨著她的眼淚爆發了出來。

夫人幽幽看著甘羅，想要伸手去觸摸甘羅的臉龐，卻被大叔及時制止，而大叔的神情，也從那一臉堅毅，變成了黯然神傷。

夫人將頭埋進了大叔的胸膛，不斷啜泣。

“我們的孩子參軍時，也差不多跟你一樣大，你們的眉宇，你們的聲音，都是那樣的相似。”

是啊，甘羅早已想到，那一場十幾年前的大戰，趙國的有生力量基本被屠戮殆盡，而秦國付出的，一樣是超過二十萬陣亡的慘痛代價。

他們的孩子，大概就是在那時死去的吧。

這個時代戰爭絕無仁義，甚至于，那些投降者，都不會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利。非生即死，當年輕的兵員踏入長平戰場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們是堆砌如山的骸骨，以成就一將之功成。

看著大叔和夫人依偎而泣，甘羅的身體莫名一顫，慢慢地，他的內心竟有一股沖動，他想要阻止戰爭。

戰爭抹去了無數人的姓名，留下的，只是一個個震撼人心的數字，他們就像螻蟻一樣活在世上，直到臨死之時，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為了那斬下一顆頭顱的軍功嗎？又或者，自己就是那顆頭顱吧。

在趙霏安慰大叔和夫人的時候，甘羅沒有說話，他兀自沉思，想了很久，最后得到的答案令他有些失望，但他卻不得不接受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太公、孫、吳、姬成父紹而明之，以戰止戰。

春秋千百年，先賢其實早已料定了這個時代唯一能終結戰爭的辦法。

想通這一點后，甘羅只能對大叔和夫人抱以同情的目光，卻不知道如何安慰。

飯畢后，甘羅回到屋內，休躺一陣過后，感覺自己傷已無大礙，且國事要緊，便想著給大叔和夫人偷偷留下一點錢財，明日一早便不辭而別。

可是甘羅發現自己的衣服里只有貼身攜帶的魚腸劍和國書，再找不到半兩錢財。

考慮一陣，他走出門往趙霏暫住的那間屋子走去，走到院壩中，他便一眼見到趙霏靠在大槐樹下，神情寂寥地望著天邊的明月。

“你在想什么？”甘羅緩步走了過去，如是問到。

趙霏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搖搖頭，還是那個撐著下巴的姿勢，反問道:“你怎么出來了？你傷口剛剛愈合，早點歇息去啊，大叔說你至少還得調養四五天呢。”

甘羅淡然笑了笑，回道:“四五天我等不及了，我身負重任，一日不歸，便是有一日變數，豈能在這里多留呢？再者說，此地也算不得很安全，待我回咸陽復過命，然后在慢慢調養吧。”

趙霏想了想，似有所悟的點了點頭，然后把腦袋轉了過去，又是望著天上的明月，回到了方才那副落寞的神情。

“你還沒告訴我你在想什么呢。”甘羅靠了過來，坐在她的身旁問到。

“我在想，我要不要回去告訴父王，魏無忌派人殺你的事情。”趙霏憂郁地回答到，似乎在選一個艱難的抉擇。

“怎么，你不想告訴你父王嗎？”

“當然不是，你是秦國的使者，父王和你訂下了同盟國書，魏無忌居然派人刺殺你，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不跟父王說呢。”

“那你在猶豫什么呢？”

趙霏輕聲嘆了嘆，眸中秋水，映出一彎清冷的勾月。

“我不想回去，回去了，我就出不來了。”

“為什么？”

“父王將我許給魏無忌的長子，我不喜歡他，不想嫁，可是父王不同意。”

甘羅笑了笑，“你父王知道魏無忌背著他派人刺殺我，或許會改變主意，把你們的婚事給取消掉也說不定呢。”

甘羅本以為這番話會讓趙霏有些驚喜，卻不料趙霏神色如常，沒有半點改變。

“咳……我怕其中另有隱情，到時候父王沒有改變主意，我可真的再也出不來了。”說到這里，趙霏腦海中閃過一個男人的模樣，不禁皺了皺眉，“我不嫁，打死也不嫁！”

“另有隱情？你是說……”甘羅正待啟齒，想要試探一下趙霏的想法，卻反被趙霏搶出話來，堵住了嘴。

“哎呀，我就是瞎猜。”趙霏癟了癟嘴，旋即豁然一笑，“父王的態度太堅決了，應該不會改變的，我不回去了，免得整天逼我嫁給那個魏家的王八蛋。”

甘羅看著她帶了幾分刻意的笑容，不禁暗暗佩服面前這個女孩兒的聰慧。

她...應該也猜到了什么，雖然她不敢確定，但至少，她拒絕了我問下去，想必那些猜想和我的是有幾分一致吧。甘羅如是想到。

“對了，你身上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嗎？”甘羅轉過話題問到。

趙霏嘿嘿一笑:“有啊，我可是王宮里逃出來的，不帶點值錢的東西，出來不得餓死啊。”

“能不能先借我點？。”甘羅瞄了趙霏兩眼，有點怕她拒絕。

“你拿來干什么呀？”趙霏調皮地問到。

“我身上別無長物，只是想報答一下大叔和夫人的恩情。”

“哦...這樣啊...”

“我以后十倍還你，行嗎？”

趙霏神色一緊:“不行！”

嚴肅地拒絕了甘羅的請求后，趙霏起身回到屋子里，留下甘羅一個人在夜風中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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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甘羅走了，是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走的，至于大叔和夫人的恩情，甘羅也只能回咸陽再派人送來錢財聊表心意了。

至于趙霏，甘羅覺得這女孩兒大概暫時不需要什么東西做報答吧，看她的樣子武功不錯，身上錢財也不少，希望她能在外面過得順利吧，甘羅暗暗祈愿到。

山路崎嶇，甘羅傷口剛剛愈合，自是走得辛苦，他走了小半個時辰，不時回望山野間大叔家的農家小院，心中也不知在期盼些什么。

直到大叔家的農家小院漸漸隱在山林的后面，再也無法看清，甘羅方才收了心思，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喂……前面那個傻瓜...”

一聲呼喊從身后傳來，甘羅回眸一望，便見趙霏立在山坡那邊，笑得像一朵燦爛的夏花。

甘羅停下腳步，嘴角不由得輕輕揚起。

須臾，趙霏過來了，山坡間一兩里的路，她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跑過來的。

“呼、呼...”趙霏喘著氣，來到了甘羅身邊，輕輕捶了一下甘羅受傷的地方，“我可是把所有的錢財都給大叔他們了，少說也得值五十兩金子呢，十倍就是五百兩了，怎么，你想跑了不認賬啊！”

甘羅覺得傷口一陣疼痛，卻是心頭暖暖的，他看著趙霏綻放的笑意，扣著腦袋瓜子傻笑到:“不會，當然不會。”

山野中，朝露待晞，鳥聲悠悠，一對人兒并肩而行，如詩如畫。

少年極目遠眺，不見王城疏影，胸有風云倜儻，志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