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平生的房間。
琴音靜靜流淌著,裹挾著太多的情緒,像河水,深沉厚重,所以無波,卻力量驚人。
顧雨靜靜聽著。
早上換過的一瓶新開的滿天星就擺在阿生的旁邊。顧雨發現,阿生拉琴的時候總是視線固定在花上,沉浸其中,用琴聲表達著自己。
大提琴年歲久遠,聲音低沉,就像是化作了阿生的身體。或者說阿生的靈魂進入了提琴,化作了音符,流淌出自己的語言,低低訴說著。
琴聲告一段落,顧雨輕輕問:“阿生,你知道我的全名嗎?”
阿生低著頭:“顧雨。”
出乎顧雨意料,脫口而出的名字像是已經練習過無數遍,清晰而熟稔。
顧雨不知道自己聽了之后笑得多么溫柔,阿生一卻記在了腦海里。
顧雨疑惑:“阿生?”
阿生回神:“什么?”
“阿生,你的全名是什么?”
阿生:“慕平生。”
每一次他們之間的對話都讓顧雨忘記,她面前的人是一個有過傷害記錄的病患。
她眼前的明明是一個健康的少年。
不過,為什么這個名字感覺這么熟悉?
她不是第一次這樣感覺。
“阿雨。”
“什么?”
顧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生?你說什么?”
阿生微微抬起右手,指了指顧雨,又怕她生氣一樣,馬上放下。
“阿,雨。”
顧雨忽然哽咽,眼圈兒發紅。
有多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叫自己了?
從小到大,除了記憶中模糊不清的父親,身邊的人都是叫自己顧雨的。江小童叫自己臭丫頭的時候居多。
上了大學從顧學妹變成了顧學姐,在實驗室更是變成了顧學弟。從沒有人叫過自己阿雨。
“我比你大三歲呢,叫我顧姐。不行,太老了,叫我顧雨姐。“
阿生第一次拒絕,固執地搖頭:“阿雨。”
顧雨頭痛,這小孩總是在奇怪的地方固執呢。
“好吧,但是,只有沒人的時候你才可以這樣叫。”
阿生慢慢點頭。嘴角弧度如新月。
“阿雨”
“恩。”顧雨板著的臉沒繃住,笑起來。
滿天星在少年的身邊輕輕舞動。和少年人一樣溫柔鮮嫩的香氣,隨風輕舞,在室內打著旋,又飛出窗子,飄向林中的夜晚。
顧雨悄悄走到阿生身邊,盤腿坐在地上的墊子上,阿生的又一曲結束,已經夜里十點了。顧雨終于提起:“阿生明天我們去花園里拉琴吧。”
阿生,沉默許久,久到顧雨都想放棄的時候,“嗯。”
看著阿生又開始揪緊自己的衣服,折磨自己的手,顧雨伸出手握住阿生的大手安撫:“花園里東南角有一叢花開了,特別漂亮,你不想拉也沒關系,我們可以坐在那里聽音樂。”
阿生的手停止了顫抖,輕輕點頭。
顧雨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不要著急。現在一步一步慢慢來,已經很好了。
上午天氣不太好,早上的太陽被云層遮住了,好在顧雨找到的那叢紫藤蘿依然開得囂張。倆人鋪了墊子,坐好之后顧雨打開手機,找到音樂開始聽曲子,趁著如波濤翻滾的厚重云層,意外地很有蒼涼美感。
阿生覺得顧雨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了,她望著遠處的云層,隨著樂曲神思遠去,離自己越來越遠。阿生著急地拿起手機。
樂聲驟然變小,顧雨望向阿生才知道這小子蓋住了手機聽筒。顧雨假裝生氣:“我想聽音樂呢。”
阿生,吶吶地說:“我拉琴。”
“可是,我想在這里聽。”顧雨心里唾棄自己的任性,但是意外地感覺良好。
她莫名地篤定。
阿生猶豫半晌,顧雨剛要伸手搶手機,“我去拿琴。”
顧雨笑得開心極了。
“謝謝你,阿生。”
阿生把琴箱背下來。顧雨也回屋里搬了一把椅子過來,阿生坐在椅子上對著開得爛漫的花叢沉默半晌,重新開始演奏剛剛聽到的曲子。
沉郁悠揚的曲調,古舊的大提琴,有著茶色柔軟發絲的少年,白凈修長的雙手,趁著烏云滾滾的天幕,和開得爛漫的煙粉色的花叢,凄艷,哀美。就在這里感受著這一切的顧雨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感受。
一曲結束,樂聲漸歇,余韻卻漸無窮。
遠處的灌木叢后忽然響起掌聲。
兩位儀容簡潔卻端莊典雅的老者走了出來。阿生慌亂地起身,顧雨立刻走到阿生身邊握住他的手,雙眼試圖直視阿生的眼睛:“沒事兒,沒事兒,我在這里呢,沒關系,阿生,他們喜歡你呢。”
老人隔著不遠停了下來,發現自己似乎打擾了別人。
顧雨安撫阿生:“把琴在箱子里放好。”
顧雨安頓好阿生,才慌忙迎上去:“媽,這位是?”
顧仁之介紹:“這是我們學院的伯教授。蘇陽,這就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女兒。”
伯教授一身粗布麻衣,干凈利落的短發,并不是很有女人味兒,但是無框眼鏡后的一雙眼睛,充滿了溫柔的波光,即便是歲月在臉上雕刻出了痕跡,也掩蓋不住本來的風華與韻味。
顧雨心里一疼,忽略老媽介紹自己的話,彬彬有禮地和伯教授打招呼。
伯教授笑著說:“你媽媽早和我說了這孩子的情況。昨天才有時間,聽了你發過來的音頻,今天實在等不及就趕過來了,你看,這不請自來,真的是打擾了,我們沒嚇到阿生吧?”
顧雨看向老媽,顧仁之也有些擔心地望向阿生,阿生正自己一個人在花叢底下擦著琴箱,背對著他們,動作緊張,似乎還有些顫抖。
顧雨假裝若無其事:“沒事兒,伯教授,阿生就是在這里一個人呆得太久了,有些怕生,我會加強恢復訓練,一定讓他盡早適應普通人的生活。”
顧仁之搖頭:“你這孩子,實話實說,我跟蘇陽都早交過底了,蘇陽是大提琴系的泰斗,你不要在我們老人家面前耍小聰明。
顧雨無奈,那您就不能提前跟我打個招呼!
“伯教授,我剛才真的不是有心耍小聰明,可能有點著急了”。
伯教授搖頭表示并不介意:“這孩子,你看什么時候可以入學呢?”
顧雨驚訝,轉頭看向自己老媽,顧仁之也是很吃驚:“音頻一早發給你都沒有回復,我以為這孩子你沒看上。”
伯教授苦笑:“學校的入學考試你又不是不知道,上門的人太多,昨天剛忙完就聽了,今天就趕過來了,這個徒弟,我是一定要收的,今年才剛滿十八歲,又是這樣的境地,這樣的人才怎么能待在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
顧雨保持好微笑:“那伯教授,您是說阿生的入學是沒有問題的嗎?”
伯教授肯定地說:“以他現有的水準,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專業指導的。但有些技巧加強一下,入學是當然沒問題,所以,顧雨,你跟阿姨說實話,他什么時候能出院,需要什么幫忙,盡管跟我們說。”
顧雨握拳!太好了!
她放下手緊張地抓衣服,“實話跟您說,我們還需要通過出院的審查,我的指導教授會幫忙,但是最困難的還是阿生的琴不接受別人碰觸的問題,我們需要慢慢克服,不能太著急。”
伯教授點頭:“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給我打電話,我可以過來,你們也可以去學校找我。”
顧雨連連點頭:“謝謝您,真是太謝謝您了,伯教授。”
伯教授笑著說:“你也謝謝你媽媽吧,要不是她記著這事,催了我好幾回,我那么多孩子的申請資料,沒準兒明年都看不到阿生的。不過,話說回來,我才是應該謝謝你們,為了這個孩子,也付出了不少心力,給了我這么個好苗子。”
三個人望向遠處的阿生,都在心里感嘆,孩子你快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