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尋她們？早回城了。那樣精貴的人能在我這破地方過夜？現在只有幾個過路的客商。你到底要不要??？”老頭很是不耐煩。

青雀慌忙趁他關門前，把陪自己折騰了一晚上的皎月駒牽了進來，她還以為它的舊主人見了這老馬會高興，才特意把它從同州帶了來。

到頭來卻是一場白忙。

青雀不敢再到柳影招搖的前院了。安置好馬匹，便借了后頭的廂房棲身。

這屋子雖然小，推窗卻能看到一輪好月亮，也算沒有白付那雙倍的房錢。青雀看著月色發呆，她已經不像在灞水邊那樣悲傷了。

二十六年來像今晚這樣的故事，她早就習以為常。她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沒有必要有志氣到為了別人幾句譏笑就一頭碰死。何況，別人的評價她向來不大放在心上，因為評價她的人沒有駐在她心里，她也就只當那些話是蚊蟲耳邊繞。

她有些難過，是因為，這一次是她自投羅網的。而且投網之時，竟還懷著難以言表的喜悅。這實在是太遭瘟了。

外頭忽然又有人叩門。

還來？！

青雀立眉提起了劍，她發誓，若敲門的又是一個俊俏男人，她便立刻刺過去為民除害。

門開了，來的果然是個俊俏男人，可青雀沒有刺過去的勇氣。

“雀兒，我等你許久了。”男人見她驚訝蒼白的神色，便有些詫異，“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禰羅突，畢竟是來了。

門外的宇文邕一身立領胡服，沒有半點帝王威儀，打扮得活像西域客商。

青雀覺得壓在心底的某種情緒正抑制不住地涌上來，猶如那日在黃河畔見到的巨浪。她轉過身，把劍扔到案上，垂首坐回榻上。

宇文邕訕訕闔上門，站在榻邊望著她。

“雀兒……”他小心地牽起她的手。

她抬起頭，望著他：“整整兩個月，我走到了黃河邊，終究也沒有死心。你知道我有多想過河去，再也不回來？你去九成宮，就去好了，為什么要定這個該死的乞巧之約？乞巧，在同州的那一回……我以為你已經忘了。一會兒來信說要留在宮里夜宴，一會兒又冒出那張花箋。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她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宇文邕臉色慘淡，眼中還有疑惑。

“禰羅突，你這個混帳東西！”她終于崩潰，抱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身上，抽泣起來，“我以為你不會……不會來了……”

宇文邕愣住了，他像是被驚到了，僵立半晌，不知該說什么。然后，慢慢抬起手，摟著青雀，痛惜地摸著她的長發。

他就這樣由著她嗚咽了許久。

“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是總有一大堆理由和難處嗎？”她的淚還未干，便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今天來，是對的嗎？”他像是試探一般地問她，“你有沒有覺得……高興一點？”

“我也不知道。”青雀繼續努力去笑，“你那邊的事要不要緊？我這會兒已經好了。我說了等你，就會等你的。這陣子都沒有幫你照顧皇后，大概她的漢詩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等我回去再給她讀，你可以回……”

“程青雀，”突然，他截斷了她的話，拉過她的手，謙卑而又溫柔地吻上那冰涼的手心，“你這個笨蛋，你管別人做什么，你把自己忘掉了……”

青雀愣住了，宇文邕今天吃錯藥了?

自從他變為君王，生了太子，又娶回那些妙齡宮妃，他就再未說過這樣的話。因為青雀是他的知音，是他的盟友，是他“唯一愛著的婆娘”，程青雀就應該懂他，應該一直等著他的……

不知為何，她的眼淚涌得更兇了，滴滴答答落下來，擦也擦不干。

青雀有些不知所措，呆了許久，抹抹臉，又換上了慣有的忍耐表情：“好了，我沒事了，你不用寬我的心，你也不容易……”

“雀……雀兒……”宇文邕的臉上現出一點尷尬，“今夜，我是來賠罪的……”

他輕輕吻上青雀的臉頰。

“禰羅突，你……”青雀不敢問，為何他的言行舉動都仿佛變了一個人。他吻她時，抱她時，是那樣主動而又溫柔，沒有粗暴地掠奪，只有智慧地邀請。

青雀享受著閉上了眼，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丟人。

“禰羅突，夠了……這樣太奇怪了……”

“喜歡嗎？”他一邊溫柔地侍奉，一邊在她迷醉的臉畔輕聲詢問。

她不由自主地勾上他的脖頸，接受了他的邀請。

程青雀覺得今晚實在有些邪門?？伤哿?，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只求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能夠收容她此刻的哀傷。

十七年來，禰羅突就是程青雀經歷過的全部的風月故事。不管故事的起承轉合有多么苦痛，她也只好咬牙吞下。

可今夜的禰羅突，不一樣。

今夜的風月，是甜的……

天光大亮之時，寫盡一夜甜美風月的人，猶在酣眠。

“程青雀……我去了……”

“嗯……”青雀陷在黑甜里，無意識地應了一聲，翻身露出她素面無妝的容顏，唇上淺淺笑著，面上尚帶著昨夜的淚痕。

男人凝望著這張睡顏，失了神。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容貌已漸漸變化，英姿勃勃的眉眼變得清冷而俊美。

那是一張迷倒了整座長安城的臉。這一世，女人們都癡迷地喚他“桃花三郎”，他便收取她們的錢財，與她們一次次作樂。每做一次，都只想采好精氣，快快完事。

唯有昨夜，他像中邪一般，變了形容，做出這樣李代桃僵的蠢事。此刻，竟然還有些舍不得離去……

這是怎么了？

白毛仙有點害怕。

風月于他而言不過是修煉的手段，就像打坐煉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更沒有多少樂趣。但是人卻仿佛很喜歡與他共度風月。

昨夜，他用自己價值千金的手段，讓她體會快樂，本來只是為彌補自家小弟造的孽。可他沒有想到，在取悅她的同時，自己竟然也第一次體味到了快樂。

程青雀的腦袋很笨，可她的身子很暖，一直暖進他心里。占有這份溫暖的過程，原來如此享受。怪不得，那人間的皇帝會死死霸著，一次次利用這個蠢女人，不讓她逃掉。

可是，天已亮了。

他與她，要各歸各位了。

若他再不走，她知道了真相。以她那個不開化的頭腦，極樂的體驗只怕立刻就會變成最痛苦的回憶。

必需趕快走。

因為無所謂，所以從來無所畏懼的涂逸之，第一次在風月榻上感到了一點恐慌。

他起身，留戀地望了一眼榻上的人。

六百年過去了，他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食髓知味，求之不能。

程青雀，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