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九月初七戌時三刻
秦淮河的薄冰在羊角燈下泛著青幽幽的光,像極了胭脂鋪里最便宜的螺子黛。媚香樓臨水的雅間內,八盞從西洋來的玻璃燈將素絹屏風映得通紅,李香君的指尖蘸著薔薇水調的胭脂,在素綃扇面上細細勾勒著《后庭花》的詞句。
“妖姬臉似花含露……”她剛勾完第七個字,窗外忽然傳來“撲通”一聲悶響,像是裝滿粟米的麻袋墜入水中。老鴇蘇三娘踩著三寸高的檀木底鞋沖進來,手里的云錦帕子甩得噼啪作響:“作死喲!這月第三個了!”她袖口一抖,半塊鎏金腰牌“當啷”落在青磚地上,暗紅緞面上繡著猙獰的錦衣衛獬豸紋。
坐在紫檀椅上的柳如是倏然睜眼,手中那柄湘妃竹折扇“唰”地展開。月光透過冰裂紋窗欞斜斜切進來,照見扇骨上十二道銀線——那原是十二根淬毒的牛毛針,此刻正隨著她手腕輕顫發出細碎嗡鳴。
“蘇媽媽莫慌?!弊谖魇椎目馨组T突然開口,她正對鏡梳妝,螺鈿梳篦劃過鴉羽般的鬢發,帶起一串細碎金鈴響,“這腰牌瞧著眼熟,倒像是前日來聽曲的王千戶腰間墜著的。”
話音未落,東閣珠簾突然無風自動。陳圓圓抱著琵琶從陰影里轉出,十三根雁柱在弦上壓出蜿蜒的弧度:“寇姐姐好記性,那日王千戶可還夸過我的《十面埋伏》有項王氣魄呢?!彼讣庖粨?,商弦震顫,驚得案上燭火猛地一跳。
李香君將染血的扇面舉到燈下,血珠在素綃上暈開,竟似朵朵重瓣桃花。她忽然輕笑:“諸位姐姐聽,這落水聲像不像上月張秀才沉塘時的動靜?”當時那人被塞了滿嘴《女誡》,此刻河底淤泥里怕還留著他抓撓出的血痕。
坐在主位的董小宛突然咳嗽起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襖子,領口綴著的東珠隨動作輕晃,倒像是雪地里滾動的淚珠?!跋憔妹蒙餮?。”她以帕掩唇,帕角繡著的并蒂蓮在燭火下忽明忽暗,“前日錢大人還夸這秦淮河清亮,能照見人心呢。”
柳如是“啪”地合上折扇,扇柄重重敲在紫檀案幾上。案上汝窯天青盞震了震,茶湯在冰裂紋中漾開漣漪:“錢大人若真能照見人心,怎會瞧不見他門生遞的投名狀?”她忽然伸手抓住蘇三娘的腕子,老鴇腕間那串十八子菩提珠竟被她捏得咯吱作響,“媽媽可查過尸首?可是穿著松江布箭袖,靴底沾著紫金山泥?”
蘇三娘臉色煞白,檀木鞋在青磚上磨出刺耳的吱呀聲:“柳姑娘怎知……仵作說那人后頸有梅花針孔,像是……像是……”
“像是教坊司暗器房的手筆。”坐在北窗下的卞玉京突然開口。她今日作道姑打扮,素色大氅裹著纖瘦身軀,發間木簪卻雕著九尾鳳紋,“上月失蹤的三個漕運使,不都死在梅花針下么?”
李香君的筆尖突然一頓,胭脂在“后庭花”的“花”字最后一豎上洇出個血點。窗外又傳來“撲通”一聲,這次連陳圓圓的琵琶弦都斷了根。
崇禎十二年九月初七亥時初刻
秦淮河面浮著七盞河燈,白紙糊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像是鬼火串成的珠鏈。柳如是踩著河岸青石疾走,月白裙裾掃過枯萎的蘆葦,發出簌簌的響。她手中折扇已換了模樣,十二根銀針盡數沒入扇骨暗槽,取而代之的是三支柳葉鏢,鏢身泛著幽藍的光。
轉過文德橋,忽見前方火把通明。應天府衙役正用鐵鉤打撈尸首,仵作蹲在岸邊青石上,膝頭攤著本《洗冤集錄》。柳如是隱在柳樹后,看清那尸首穿著靛青箭袖,靴底果然沾著紫金山特有的紅黏土。
“大人您看!”仵作突然指著尸首后頸驚呼。柳如是瞇眼望去,見那處并排三個針孔,周圍肌膚泛著詭異的青紫。她正要細看,忽覺背后寒毛倒豎——有人!
折扇“唰”地展開,十二根銀針蓄勢待發。卻聽身后傳來熟悉的金鈴響,寇白門的聲音帶著笑意:“柳妹妹好毒的針,怎不用在負心漢身上?”
柳如是松了扇骨,轉身見寇白門提著盞六角紗燈,燈罩上繡著并蒂蓮,燭芯卻是用迷情香浸過的?!翱芙憬悴辉跇抢锇矒峥腿?,倒有閑情來賞死人?”她故意將“死人”二字咬得極重。
寇白門將紗燈往尸首臉上照了照,慘白光暈里,死者扭曲的面容竟與前日來樓里鬧事的鹽商有七分相似?!傲妹每芍@半月里死了多少錦衣衛?”她從袖中摸出張灑金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人名,最末三個名字被朱砂筆狠狠劃去,“十二個,整整十二個?!?
柳如是的目光突然定在第七個名字上——錢謙益。她指尖一顫,柳葉鏢險些劃破掌心?!板X大人怎會……”話未說完,忽聞河面傳來破水聲,兩點寒星直奔二人面門而來。
崇禎十二年九月初八子時三刻
媚香樓地窖里,八盞氣死風燈將石壁映得通明。李香君將素綃扇面鋪在案上,十二朵血色桃花在燈下妖異非常。她忽然執起狼毫,在花蕊處點上金粉:“諸位姐姐請看,這血跡走勢,可像極了教坊司的地圖?”
董小宛撫著腕間東珠冷笑:“香君妹妹好眼力,這血痕分明是按著十六樓的位置點的?!彼鋈蛔テ鸢干喜璞K擲向地面,青瓷碎片濺開,竟在石板上拼出半幅輿圖,“張尚書家的二公子前日醉酒說漏嘴,說圣上要效仿永樂爺設東廠呢。”
卞玉京從袖中摸出半塊腰牌,狻猊紋在燈下泛著冷光:“這是我從第三具尸首身上摸來的,諸位瞧這狻猊口中的明珠,可是用西域瑪瑙嵌的?”她忽然將腰牌按在血跡中央,瑪瑙珠正好嵌進一朵桃花花心。
陳圓圓突然撥動琵琶,十三根弦同時震顫,聲如裂帛:“諸位姐姐可還記得,上月失蹤的教坊司樂工?”她忽然扯開領口,露出鎖骨下三寸處的青紫掌印,“那夜我親眼見著,王千戶將人裝進麻袋沉了河?!?
柳如是折扇輕搖,十二根銀針在扇骨上排成北斗狀:“所以這十二具尸首,原是替我們擋災的。”她忽然執起狼毫,在輿圖西首點上朱砂,“明日錢大人要在莫愁湖辦詩會,諸位姐姐可愿隨我去討個說法?”
崇禎十二年九月初八丑時二刻
秦淮河底淤泥里,十二具尸首靜靜躺著。他們頸間銀針泛著幽光,與水面漂浮的河燈遙相呼應。最深處那具尸首懷中,半闕《后庭花》被水泡得發脹,墨跡暈染處,依稀可見“玉樹流光照后庭”七字。
媚香樓頂,八盞玻璃燈次第熄滅。夜風送來更鼓聲,混著遠處打更人的梆子響,在河面上織成一張網。網中浮沉的,是十二個錦衣衛的冤魂,是八位花魁的籌謀,更是一個王朝將傾時,最艷麗也最悲愴的胭脂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