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畢之回到府上的時候，雪已經下到了及膝的位置。

門前的兩棵松樹，被雪壓塌了一棵，另一棵也被埋了半截。

有穿著厚厚棉衣的下人正在清理庭院，他們身上落滿了雪，看上去活像是一個個圓滾滾的雪球在緩慢移動。

行至廊下的時候，因為炭盆燒的正旺，衣服上的雪開始融化了起來。

沈畢之把身上披的白色狐裘披風單手解下來，抖了兩下，見上面還是一縷縷濕漉漉的打著結，順手就丟給了一旁的下人。

侍劍也把自己穿的斗篷抖了兩下，這會正搭在手臂上，見此連忙從下人手上接過了沈畢之的披風搭在另一條手臂上。

“哈欠！”侍劍打了個噴嚏，抬手揉了揉鼻子，“大人，您說，今年這雪是不是下的太大了一些？可別鬧了雪災才好！”

若說這雪大，從昨天夜里一直下到現在，也確實是有些大了；可單單是一天一夜的雪，還遠不能演變成一場雪災。

“它自下它的雪，總歸你在這府上是凍不著也餓不著的！”沈畢之伸手想拍一下她的頭，但看她頭發一縷縷的胡亂粘著，想要落下的手到底也落不下去。

頭頂的手遲遲不肯落下，侍劍整個人的神經都崩了起來，生怕下一刻沈畢之就給她來那么一下。

早前的時候，府里有人半夜刺殺沈畢之，侍劍曾親眼見到沈畢之對著那人的腦袋拍了一掌。

后來發生了什么，侍劍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她躺在床上的時候還能想起當時的那個場景，紅的，白的，滾燙而炙熱，像極了她曾經愛吃的豆腐腦。

是啊，曾經愛吃。多少次午夜夢回，總是被那一幕驀然驚醒，侍劍再也不吃什么豆腐腦了，而對于沈畢之，也是又敬又怕。

沈畢之可不知道還有這么一件事，收回了手，就繼續往前走了。

走到岔路的時候，沈畢之想起剛才侍劍的那個噴嚏，于是吩咐道，“我沐浴過后與學武還有事相商，書房里不必伺候，每隔半個時辰讓人送茶進來即可！”

“諾！”侍劍應了一聲，就欲去準備。

“府里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活人，這些個事讓旁人做就是了！你回去泡個熱水，喝杯姜茶，然后就歇下吧，晚間也不用過來了。”沈畢之擺了擺手。

侍劍有些動容，倒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了，“大人……”

“我是怕你染了風寒，再將病氣過給了我！”沈畢之瞪了她一眼，然后快步往房間行去。

侍劍心說：自家大人就是這般死鴨子嘴硬，明明是關心，還一副惡狠狠的模樣！小丫頭捂著嘴，癡癡地笑了起來，像只偷了腥的貓。

又走了一段距離，身邊的人才開了口，“師……師兄，來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從側面墻上打了一個狗洞鉆進來的，直奔您的書房，女的是順著后院的那棵梧桐樹爬進來的，在樹上看了半天的熱鬧，見那男的要被擒了，才放火點了就近的歸云樓。”

沈府上只有一棵梧桐樹，極為高大粗壯，需要兩個人合抱，是沈畢之花了不少人力物力直接從城外運來的，就移在了沈歸云的歸云樓外。

鳳凰鳳凰，非梧桐不可棲。

身邊的這個小廝模樣的男子，與沈府的其他小廝并無區別，身材中等，模樣普通，在人群里根本就不打眼。

可是這個人，并不是普通的小廝。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沈畢之本不是個疑心大的人，可身在這京中卻由不得她不處處小心著些。

這偌大的京都，巍峨皇城，天子腳下，前有猛虎爭食，后有群狼伺機而動，若是一步行差踏錯，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世人能猜到沈畢之在各府安插了眼線，卻不知道她連自己的府上也是不信的。

這小廝名喚子夜，與沈畢之相識于江湖。

那一年沈畢之十四歲，眼看著就要及笄，青梅竹馬的二狗哥哥卻音訊全無。

她那時年紀小，脾氣倔，趁著月黑風高，一個人背著行囊準備來一場只在畫本子里才有的千里追夫的佳話。

卻不想，一下山，就遇到了渾身是血的子夜。

沈畢之提著風燈，一腳就踩在了子夜的身上，嚇得她“啊呀”了一聲，跳了開去。

風燈一湊近，映出血肉模糊的一團，沈畢之看了半天，才能確定那是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孩子。

如果自己救他，他的身上這么臟，怎么下得去手？如果自己不怕臟，救他需要時間，還怎么去找二狗哥哥？如果自己有時間也不怕臟，可是萬一救不好，他家里人來要錢怎么辦？如果自己有時間也不怕臟而且還救好了他，他非要對自己以身相許，那可怎么辦？

在停下救人與繼續趕路之間，沈畢之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果斷地選擇了……

后者！

她向來自詡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也沒有什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所謂大俠情節，與己無益的事情她根本不愿意去做。

可是，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或許是求生的本能讓那個被踩了一腳都沒什么反應的小孩子一把就抓住了沈畢之的腳踝。

她雖然可以對別人的死活視若不見，卻到底還沒有鐵石心腸到這樣都無動于衷的地步，更何況，她出門的時候穿了條月白色的裙子……

那天晚上，沈畢之到底沒有離開小葉山。

半年之后，沈驚鴻多了個叫子夜的八歲小徒弟。

子夜的外公是武林上有名的泰山北斗級人物，獨門的功法被傳的神乎其神。他的外公閉關數年，江湖上就傳出了死訊，以至于為了爭搶武功秘籍，他的父母都被賊人所殺。他一路逃亡至此，身上的傷招招致命，沒人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還能活下去，也就不去管他了。

子夜有大仇，練功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沈畢之將他丟去睡覺吃飯。

后來，他的外公閉關出來，找遍了江湖，殺光了那些人，還尋回了他。

江湖人，恩仇必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因為被沈畢之所救，又得沈畢之那段日子里的照顧，子夜待沈畢之尤其好。

子夜知道沈畢之是女子，也知道魏二狗的那樁事，每年都會親自帶人出去尋找，幾年時間差不多走遍了大涼的疆域。

后來，得知沈畢之進了京，幾經輾轉，他也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