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遠說是會把東西拿過來，果然守信，天一亮就送了過來。

沈畢之還沒來得及細看，醫不了就指使著姜斯連東西帶葉紅妝一起送到提前選好的秘密住處了。

因為有醫不了，沈畢之倒也不大擔心。

吃午飯的時候，守在許府門外的人傳了話回來，說是許老夫人請沈畢之過府一敘。

這位老夫人年事已高，身子一向不好，整日里不是吃齋就是念佛的，毫無威脅可言。

沈畢之欣然前往。

許府的下人打開佛堂的門，明明是大白天，里面卻是一片昏暗，好像連空氣流動都變得緩慢了起來。

旁邊的架子上點了排排白燭，燭淚流淌而下，明明有燭光，卻是陰慘慘的模樣。

佛龕上供著一尊面目猙獰的青色佛陀，此尊坐盤石座，呈童子形，頂上有七髻，辮發垂于左肩，左眼細閉，下齒嚙上唇，現忿怒相，背負猛火，右手持利劍，左手持罥索，作斷煩惱之姿。

竟然一尊不動明王！

許老夫人跪在蒲團上，一派虔誠。

木魚聲聲，煙霧繚繞，一片禪意。

聽見開門聲，她站起身，轉過身來，動作緩慢。

雙手內縛，兩食指豎合，以兩拇指壓無名指之甲，結了一個獨鈷印，口中稱了一聲佛號，“南無-三曼多-伐折羅-赧-含。”

沈畢之一直覺得，這世上所有吃齋念佛整日住在佛堂的夫人都是一個模樣，慈眉善目再加上一身樸素大方的裝扮，如同皇后娘娘。

可，直到見到許府的這位老夫人，沈畢之才知道，這世上果然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許老夫人吃齋不假，可她長的卻并不算和善；許老夫人念佛也不假，可她穿的花枝招展也是真的。

許老夫人八十出頭，滿頭銀發，身子佝僂，皮膚褶皺，連門牙都缺了兩顆，可就是看不出半分和善來。特別是眉心的那一顆黑痣，透著股凌厲和跋扈，叫人親近不起來。

她穿正紅色衣衫翠綠色馬面裙，腰間豆綠色宮絳系成漂亮的蝴蝶結，腳上踩了一雙玫紅色繡牡丹的繡花鞋，頭上光是金釵就插了十幾支，還用指甲大小的圓潤珍珠結了不少的珠花。

這般打扮，便是京都里這些個花樣年華的少婦少女身上，也是不常見的。

明明該是步履蹣跚清心寡欲的老嫗，卻打扮的像是枝頭最俏麗的那朵花。

沈畢之可學不來她的手勢，也記不住這樣生澀繞口的佛號，只躬身行了一個晚輩禮，尊了一聲，“許老夫人！”

她抬了抬手，示意沈畢之起身。

這只手很瘦，好像只有皮包著骨頭，甚至能看見青色的干癟血管，手上有很多老年斑，手腕上還戴著一串黑色佛珠。

沈畢之注意到，這串佛珠上有鮮紅色的紋路，再一細看，卻是描著姿態各異的阿修羅——易怒好斗、驍勇善戰的阿修羅。

沈畢之根本沒有見過有人佩戴這樣的手串，也沒有見過哪戶人家自家的佛堂里供奉這樣的佛像。猙獰，卻也慈悲。

她縮回了手，煙霧繚繞中，似乎連面目都模糊了幾分。

又或者，沈畢之根本就沒有看清楚她的容貌，只記得那一顆不小的黑痣。

許老夫人開了口，聲音喑啞，“沈大人，老婦聽說，你要娶我的小囡囡？”

她如此直接，倒叫沈畢之愣了一下。

“是！”沈畢之點頭，“小婿娶了靈兒，許府便是小婿的岳家，小婿自當盡力照撫！”

“照撫做甚？”許老夫人狠狠地皺了皺眉，“我不要你的照撫！我兒罪犯竊國，我許府理當有此一劫！若是人人犯法都能得了沈大人的照撫，置朝廷法度于何處？”

沈畢之倒是沒有想到，許老夫人一介女流，竟然能說出這般大義凜然的話來。

許老夫人心中想法如何，沈畢之不知道，但此情此景，她既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沈畢之自然高看一眼。

“老夫人高風亮節，小婿拜服！”沈畢之躬身再拜。

許老夫人沒有理會，只是板著一張臉，“我且問你，你可是真心愿意娶我的小囡囡為妻？”

“自然。”沈畢之點頭，“三書六禮，十里紅妝，小婿能給的，都會給！”

“我是問你，是否真心！”許老夫人按了按太陽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若無真心，要這些個俗物何用？”

“自然真心。”沈畢之說起慌來，臉不紅心不跳，全無半點壓力。我的確真心，只是卻不是你以為的那個真心——我是真心同許尚書做這個交易的！

許老夫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你與我兒的那些個約定我統統不管，可若是你欺負了我的小囡囡，老婦便是做了鬼，也定不會讓你沈府有半天安寧！”

顯然，許老夫人不單對自己兒子許尚書所做的那些事了如指掌，就連自己和許尚書之間的那個交易也是一清二楚！

她這話說的狠，卻不過是一個祖母對孫女的拳拳回護之意。

沈畢之不拜天地、不敬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所謂的死后化作厲鬼一說。

不過，沈畢之也知道她并無壞心，所以笑著應承，“老夫人放心，靈兒到了我的府上，便再也沒有人可以讓她受半分委屈！”

府里那么大的地方，自然不差許靈雨這一口飯吃。她若是規規矩矩的，沈畢之也不介意府上多個女主子來管家；可她若是不肯安分守己，也不過就是各干各的不在對方面前礙眼就是了。

沈畢之能容得下各方的細作在府里頭活動，自然也容得下許靈雨這樣的弱女子。

許老夫人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老婦知道，囡囡的那個情郎不是你，也知道，你對囡囡沒有半分情意。只是，你既然說會好好待囡囡，老婦也希望你能信守承諾！”

原來，許老夫人竟然連這個也知道！

沈畢之默然。

“沈大人還有事？”許老夫人挑了挑眉，眼角也跟著向上挑了挑，越發顯得凌厲。

沈畢之心知她這是送客，況且這佛堂也的確是讓人不舒服，故而也不多留，“佛堂清凈，小婿就不多作打擾了！”

沈畢之轉身就走。

“沈大人，下聘吧！”許老夫人這樣說著，又跪回去敲她的木魚。

沈畢之回頭，“諾！”狐疑地看了一眼，只望見她的背影籠在黑暗里，模糊一片，像是要消失一樣。

離得遠了，還能聽見靡靡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