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春光明媚,是個艷陽天。
風雪過后的晴天,陽光如一碗熱騰騰的羊奶,總能讓旅人感到貼心貼肺的舒潤,就是那條緊跟在車隊的老黑狗,也仿佛年輕了好幾歲,跑起來是一路撒歡。
大家精神抖擻地繼續趕路,下一程就是被人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古浪峽。
這一路走來速度慢了不少。
因為古浪峽兩側都是懸崖峭壁山勢險峻,而路面最窄處僅有十幾米,不少商隊都小心翼翼地在關口排隊。
幸好這里有漢朝的駐軍,否則如有馬賊大舉襲來,肯定會來個甕中捉鱉。
安然走出古浪峽后,一路荒無人煙,大家都過著風餐露宿的游牧生活,直到十幾天后,眾人眼前一亮,不由豁然開朗,一片無邊無際的平原填滿了整個視線。
這一路來滿眼都是山嶺陡峭荒野戈壁,乍看道如此巨大的原野,對于第一趟出車的人來說,還真是又驚又喜。
平原上一個個古樸的村落散布期間,有河水在潺潺流動,牛羊在河畔啃食著青草,久違的炊煙迎著晨風裊裊升起,好一派田園風光,令人恍然來到江南。
……
“武威郡到了!”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巴圖爾揚鞭喝道,眾人舉目遠眺,在平原中央,一座灰色的城池巍峨聳立,原來這就是武威。
武威,名字也有個典故,據說是漢武帝為了表彰霍去病的“武功軍威”,而命名此郡,在魏晉時也稱涼州,是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人口稠密,沃野千里,是河西走廊著名的糧倉,也是商人云集之地。
有經驗的護衛們都齊齊露出笑容,武威是個大城,雖然遠沒有長安那么氣勢恢宏,但由于設立比較早,所以比金城大了許多,城大就意味商貿繁華,商隊又可以停留一日,進行采購和銷售。
當然,更重要的是大家也可以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番。
然而令眾人哭暈在廁所的是,馬努老爹只安排商隊在武威的飯館吃了幾碗風味獨特的臘肉面后,就穿城而過,繼續西行,因為老爹說,正是因為武威城匯聚了大量的短途商人,讓武威成為一個規模較大的貿易批發站,無論從銷售還是采購而言,他們的貨物沒有多大交易優勢,所以利潤不大,作為長途商人,是跑得越遠利潤自然越是越豐厚。
不過為了體恤眾人的辛苦,馬努老爹答應下一站張掖至少會停留三天。
在眾人的哀嘆聲中,燕幕城一臉怡然,幼年時的艱辛生活,讓他有了一份遠超常人的堅忍,幕天席地反而令他心胸暢快。
……
更讓燕幕城賞心悅目的是,出了武威城一路西行,大片大片綠油油黃燦燦的農作物漫山遍野連綿不絕,似一副巨大的寫意潑墨,處處看到農人歡歌勞作,小孩子蹦蹦跳跳在田間奔跑,一派生機勃勃。
老爹突然下令,讓商隊停在路旁修整片刻。他笑盈盈對大家說:“這里是武威著名的美景‘綠野春耕’,大家可以到田間走走,一洗心中勞累。”
大多數護衛和伙計又差點哭暈在路旁,他們都是大老粗,哪有興致去看什么花花草草,老爹不帶這么耍人的吧?我等只想在武威城洗個澡,你老反而把眾人帶到“菜園子”來看所謂的風景。
看著眾人苦逼的表情,燕幕城心里直呼好玩,老爹還真是個妙人呢。
只見馬努老爹樂呵呵瞟了自己一眼,示意他去阡陌間走走。
老爹帶著老黑狗走在前頭,他的愛鷹自然在空中盤旋,燕幕城立刻屁顛屁顛地跟上,走到近前,那條黑狗有些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好像說:你這馬屁精又來了。
燕幕城一陣偷樂,他倒是越來越喜歡這條狗了,不過黑狗顯然對他的熱情報以更大的敵意,一直做咬牙切齒狀。
上午的陽光,艷麗而溫煦,眼前這一處原野,春風在燕麥和麻桑間自由地嬉戲,不時有漢人和胡人小朋友在農作物間追逐著鳥兒,看見燕幕城和馬努老爹都會好奇又膽怯地停下來張望。
燕幕城一做鬼臉,立刻把他們嚇得哭著喊著跑了,老爹哈哈大笑。
……
“燕老弟,風景美吧,這樣的景色在長安可是難得一見。”馬努老爹背著手,左看來看右瞅瞅,就像一位田間老農。
“的確很美。”燕幕城會心一笑。
他斜斜伸了個懶腰,“不過我的家鄉并不是在長安,而是江南,和這里旱田不同,我們那里都是水田,那里一到春季,遍地都是稻花香。”
“什么時候去你們老家看看。”馬努老爹一臉神往,“老漢還從來沒有去過南方,聽說江南到處都是水?”
“沒錯,所以稱為江南水鄉。”燕幕城立刻回應道,爽朗一笑,“到時請你喝我們鄉里飄著稻香的米酒。”
說話間,他恍惚回到自己四五歲時的童年時光,如果不是娘千里迢迢來長安找他被朝廷征召服兵役的親爹,可能自己和母親應該在江南過著平靜的生活吧。
自己的親爹又在哪兒呢?
是生還是死?
這么多年來,義父多次到軍中為他打聽過,可是全無消息。
想到這里,陽光下他深邃的眼眸又黯然失色,都是可惡的戰亂,讓多少個家庭夫妻不能團圓,父子不能相聚。
“燕老弟,怎么了,想家了。”馬努老爹用手輕拍一下燕幕城的肩膀。
“是啊。”燕幕城擠出一個笑容。
“其實我覺得這里最美的景象,還是這里胡人和漢人間其樂融融的笑臉。”老爹感慨地望著遠方的農人,“燕老弟,你看這里不僅有漢人,羌人,還有移民到這里的西域人,我還真想賴在這里不走了,做了一個樂呵的老農。”
燕幕城眉頭一揚笑道,“那我也和老爹一起在這里放牧種田。”
這一老一少相視大笑。
……
在他們不遠處另一個田間小路上,一對年輕的夫婦也在并肩漫步,正是少東家薩努爾和他妻子班茹。
妻子一臉雀躍,而丈夫卻悶悶不樂。
“夫君,果然是綠野春耕,名不虛傳。”容貌姣好的班茹輕快地笑道,一身淡紅色裙子像只花蝴蝶似的在田野穿梭。
薩努爾是瘦高個,眼睛很大,嘴巴不說話時總是抿得緊緊的,雖然只有二十一歲,看起來倒是一副老成的模樣。
他一路默默跟在妻子后面,仿佛忍了很久,一直在做思想斗爭,終于忍不道:“茹兒,我還是不放心你跟來,到張掖后我派人把你送回去。”
“你又來了。”班茹停下腳步,露出一臉的不悅,她彎下腰摘了一朵野花。
“現在西域不太平,大宛離康居北匈奴駐地又近,我真怕路上出事。”
班茹轉過身,溫柔地看向丈夫,“夫君,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想趁我們現在還沒孩子,多出來看看。”
丈夫沉默不語。
“我爹是個鄉下的教書匠,曾經有一個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張騫張大人那樣的人,想把我們漢人的文字和書籍教給你們西域的小朋友,可是他沒條件,一輩子困在一間斗室一卷竹簡里出不去,就這樣一生潦倒,郁郁而終。”
“怪不得你帶了這么多的竹簡,滿滿一車呢。”薩努爾苦笑著說。
“我想還爹爹一個心愿。”
班茹輕輕將野花放回草葉上,再抬頭時,已是滿眼淚花。
薩努爾上前連忙給她擦拭,妻子一直是個很強勢的人,很少看到她哭,自己當年拒絕了很多胡人女子,偏偏看上她,也正是因為她有一份漢人女子難得的毅力。
可是這件事,他希望妻子能不要那么固執,他嘆了口氣道:“你爹就是我爹,他的心愿就讓我來完成也是一樣,我答應你,每到一國,就把書簡捐給當地的學堂,這一路不太平,你還是早點回家。”
“正因為不太平,我才要和你一起去。”班茹捂住丈夫的手靠在自己臉上,“相公,你若有事,我豈能獨活?”
說這話時,倔強的妻子眼角又盈盈閃動淚光,薩努爾不再說話,把妻子輕輕攬入懷中,突見妻子指著天空笑道:
“你看,兩只蝴蝶!”
抬頭望去,果然看見兩只黃色的粉蝶在田間飛舞,不離不棄……
……
說老爹有趣,卻也不是爛漫過了頭的人,在黑狗薩迪克以為今晚會在這里宿營,正一路霸氣地撇腿忙著用尿做標記時,馬努老爹對著太陽伸了個悠長的懶腰,宣布打道回府,令黑狗欲哭無淚。
燕幕城跟上前去問馬努老爹:“這里風景這么好,才半個時辰就回去?”
老爹悠然笑道:“銀武威金張掖。”
這胖老頭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就立刻帶著狗閃人。
燕幕城一臉懵逼地站著。
身后傳來一個輕盈的笑聲,“燕大哥,下一站就是張掖郡,那里處處鳥語花香,種了西域的葡萄和南方的水稻,被人稱為塞上江南,我爹的意思你明白嗎?”
燕幕城傻呼呼地笑了笑。
這對年輕的夫婦沖燕幕城點點頭,飄然而去,那晚他們都看見蒙紗女子親他的那一幕,又從老爹連日來和他親昵舉動上,暗暗猜想這個漢人并不是伙計們流傳的那樣不堪,所以言語之間頗為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