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淵的清晨是美的，有多美？美不勝收！

紅葉不喜歡看日出，因為他的家在菇茸的西邊，要看日出，就要去二愣的家里。

二愣的家住在菇茸的最東面，東主大，朝陽升起，豬蹄膀喜歡做太陽的感覺。

紅葉清晨也坐在石臺上，遠遠望著對面的紅葉山。

紅葉山的樹葉已經泛紅了一半，遠遠望去，青紅相接，像彩印的筆墨，線條流美，養眼地很。

紅葉就喜歡這樣坐著看?？粗粗?，就覺得欣喜，覺得安靜。

有時候拿出一塊紙板，用長胡子教席教給的手法粗略勾勒幾筆，一座朦朧的山影就呈現在眼前。

紅葉畫的山很瘦，很瘦，長胡子說：看上去不飽滿，但，風骨極佳！

長胡子沒夸過幾個人，但是這一句，卻說過很多次。

紅葉不清楚長胡子在綠淵待了多久，有人說，長胡子是外面世界的人，當初來了以后，折騰了幾次要回去，結果綠淵外面霧大，迷了幾次路，又折返了回來。從此長胡子就住在了綠淵里。

長胡子今年有多大？即使是與長胡子交好的紅葉爺爺也不知道。

只知道綠淵里長胡子是最年長的，只知道當初就是長胡子告訴了紅葉爺爺一些事情，于是老爺子就和二愣的爺爺打起了外出的主意。

紅葉沒問過爺爺。

紅葉跟著長胡子讀書，從記事起就一直跟著。那時候長胡子的胡子就有那么長，不過臉要年輕許多。

紅葉讀書不用功，和二愣一個水平。紅葉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了畫畫兒上，當然，還有一些時候，他會偷偷鉆進長胡子的房間，研究那把掛在墻上，能發出嗚咽聲音的東西。

長胡子說，那叫二胡，是一種樂器。

這個二胡的聲音一般很嘶啞，有時候像一個人在講一段故事，講著講著，貌似就哭了。

紅葉聽過很多次這個聲音，大多都是他偷偷躲在暗處，長胡子坐在學堂的門前，斜倚著老槐樹，閉了雙眼，悠閑得有點寂寞。

光明正大的時候，紅葉只聽過幾次，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一次是村口酒匠嫁大女兒，酒妞用他爹珍藏了幾十年的老酒讓長胡子拉了一次，那一次的調子像耍猴，像鳥叫，但聽了很歡快。

還有一次是豬蹄膀帶著眾人出海捕魚，一去好多天沒有音信。海潮涌來，岸邊起了濃濃的霧，許多婆姨每天都站在村口眺望。有一天，她們發現長長的木板橋上，長胡子坐在一把枯木椅上，神情散漫地拉著那把全村人都奇怪的二胡，紅葉和二愣就坐在長胡子的腳邊，靜靜地盯著霧蒙蒙的海面。當晚，豬蹄膀他們就帶了夠吃一年的魚回來。長胡子說，那一曲，叫“將軍令”。

其實紅葉不知道的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天，長胡子喝多了酒，紅葉爺爺說了幾句，他就懷揣二胡，表情陶醉地拉了一曲，那一曲，曾經讓整個綠淵的人回味了三天三夜。

長胡子有幾件寶貝，一是他有一只四方形的皮箱，里面裝了滿滿的書。紅葉經常見長胡子拿著書看，不是他們學的《三字經》的那種，是封面有彩色畫面的那種。長胡子經常拿著一張書里取出的小畫，笑著看一會，然后哭著看一會，再小心翼翼得放進書里。

長胡子的書都放在那個箱子里，紅葉和二愣曾經偷偷研究過，怎么樣都打不開。

二是他有一支長毛的畫筆，長胡子畫畫兒的時候就用那畫筆，一般時候也藏在箱子里。

當然，最寶貝的，莫過于他的二胡。大概是因為這二胡太大個，實在放不到箱子里，所以就掛在墻上。

紅葉和二愣常常溜進長胡子的屋子里，二愣每次摸幾次就匆匆跑出去把風了，留下紅葉一個人像模像樣地拉十幾分鐘，然后不舍得掛回墻上。

說來也怪，紅葉每次溜進去的時候，長胡子都很晚才回來。

長胡子一個人住，傳聞當初有很多閨女喜歡長胡子，可惜長胡子一個都沒看上。

清晨很早的時候，長胡子就出現在學堂的周圍。從柴棚里抓了柴，然后將學堂里的暖爐點得格外暖。

他會在清晨吃一點飯，然后拿著書，默默看一會兒，緊跟著，就拉一段二胡，潤潤黎明。

等到學生們三三兩兩走進來，長胡子就收起二胡，安排一天的功課。

村里的學堂是很講究的。不說那些齊整整的桌椅都雕刻了各式花鳥，就是每一條窗欞都經過有心人地描摹，顯得古香古色。

長胡子喜歡坐在課堂的前面，上面掛一幅不知道是誰的畫像。每次開課前，長胡子都要讓學生在畫像前默頌一段課本，然后再回到座位上。

長胡子的椅子是村里一位漆匠給油的，木頭是豬蹄膀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很韌。像竹條，上面攀沿了一條條的樹藤的樣子。有一張長條桌，上面架著一柄尺子。長胡子說，這是戒尺。不好好讀書的人，就要被打戒尺。

算起來，二愣應該是和戒尺最親近的了，可惜這幾年，這把戒尺已經很久沒動過。二愣每次坐在下面，讀錯了書的時候，長胡子會瞪他一眼，卻再也不會用戒尺打他，久而久之，二愣反而有點想念那戒尺的感覺了。

長胡子有一間單獨的書屋，門口搭了一片簾子。簾子上繡著一對鴛鴦，栩栩如生，正在水里捉魚戲蝦。據說這是很久以前長胡子還年輕的時候，村里一位很賢惠的姑娘織的。現在簾子上的鴛鴦已經看不清了，但是長胡子卻從沒有換過。

書屋的里面有一個書柜，書柜上卻什么都沒有。

墻上面有一個大大的畫框，里面裱著一副字：心安處，有故鄉！

聽爺爺說墻上原先的字不是這樣的。好像一開始里面寫著“何處不相思”，再后來改成了“聽松容易”，再后來變成了“難得糊涂”，再后來又是“不思量”，再后來是“心歸何處”，到后來就成了“心安處，有故鄉”。

這幅字是長胡子寫的，據說已經掛了二十年。

村里的老人說，這個村里故事最多的，就是長胡子了。

紅葉又溜進了長胡子的屋里。二愣摸了摸那斑駁的二胡琴筒，就樂呵呵地去把風了。

紅葉將二胡慢慢放到腿上，墊起一只腳坐在長胡子的椅子上。

他抬頭看了眼窗外，忽而神情鎮定下來。

左手學著長胡子輕輕揉上了琴弦，右手將弓桿來一個大大的轉彎，哧一聲，紅葉前俯后仰，緩緩拉起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曲子。

屋子外面，二愣一邊盯著墻角，一邊翹著二郎腿聽著紅葉拉二胡。

紅葉的二胡聲總能讓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小時候一起抓鳥的日子，一起灌螞蟻，一起打架，一起偷果子。往往到了最后，二愣總能想起酒妞的紅嘴唇，情不自禁地就留下長長的口水。

紅葉今天不自覺地多拉了一陣，二愣不覺得累，紅葉也不煩躁。

不遠處的墻角邊，一個胡子老長的老頭子靠著青磚砌就的整齊墻面，臉上露出了一片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