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北的話糙理不糙,這些道理韓述心里也是明白的,可是他沒有辦法把那種感覺說給朱小北聽,她沒有經歷過他的那一段從前,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理解。
“對于這些事情我很抱歉,小北。”這是他唯一的回答。
“做一個十歲孩子的后媽,或者現在把你給蹬了,任何一種可能被我老娘知道了,她都會打死我的!”朱小北哀號一聲。
韓述撐住頭:“你不會比我慘,老頭子絕對會把我的骨頭拆下來喂狗。”
跟朱小北的談話沒有任何結果,到了最后,朱小北主動叫上來兩瓶二兩裝的紅星二鍋頭,兩人瓶碰瓶地喝,然后互相語言安慰。二兩酒下肚,朱小北紅光滿面,精神振奮,韓述卻不適應這物美價廉的烈酒,酒入愁腸人更愁,搖搖晃晃地被朱小北拖進車子,倒在駕駛座上昏昏欲睡了好幾個小時才醒了過來。
此時已是明月高懸,韓述揉了揉眼睛,朱小北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著MP3,腮幫一動一動地大嚼著口香糖。
“幾點了,我睡了多久,你干嗎不叫我?”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試圖讓自己精神一點兒。
朱小北笑道:“放心吧,你的酒品不錯,睡覺的姿勢也很好。”
“給我一顆。”韓述伸手去接朱小北倒出來的口香糖。在濃郁的薄荷味道的刺激之下,他覺得自己的魂魄至少找回了一半,“居然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二話沒說下了車:“別,千萬別,我如花似玉的大好前程,不能毀在酒后駕車上,我自己走,誰勸我我跟誰急!”
“去你的。”韓述看著她笑,“都說我沒事了,真的不要我送?”
“你先問問你自己還能不能開車,不能就打的,別讓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成了孤兒。”
韓述知道朱小北還是在笑話他,也不說什么,囑咐她非要自己回去的話就小心點兒,然后踩油門離開。
他把車開到那個熟悉的小商店門口,商店已經關門了,這種地方的深夜總比城市的中心來得更快,十二點沒到,基本上家家戶戶都熄了燈,也包括她的。四周人聲悄然,偶爾有幾只狗警惕地叫幾聲,合著遠遠近近的蟲鳴。韓述很累,他原本只是想歇一歇,結果卻在這深夜的合奏中昏昏睡去。
叫醒韓述的依然是小商店的老板,他敲著韓述的車窗,看著韓述睡眼蒙眬地睜開眼睛,咧開嘴嘿嘿地笑:“早啊,又來喝我們的牛奶了吧,等一晚上,也怪不容易的。”
韓述尷尬久了也就習慣了,索性還真的買了一瓶,邊喝邊夸:“全市就你們這兒的牛奶最正,等多久也值得。”
天剛剛亮,韓述還想著,一定得回家換套衣服漱洗一下才能去上班,轉念一想才記起是周末,按規律,謝桔年今天應該輪休。他把奶瓶還給店主,看到店主拿著早報埋頭研究股市,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便跟店主信口聊起了股票。
那店主原本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過了一會兒,開始專注了起來,稍后干脆搬了張小凳子,坐到韓述車邊的樹下,聽得津津有味。韓述想,這店主也不知道坐在對面的是誰,城北區人民檢察院的股神,平時多少人追在屁股后面等著他指點迷津啊。他今天空腹喝了一瓶牛奶,在這城鄉結合部的小賣部門口就這么把自己的第一手資料和心得無條件地出賣了,沒有任何理由。
就這么興致盎然地聊了許久,身邊聽的人也坐成了一小圈,流浪狗也紛紛在他車邊轉悠。快十點的時候,韓述聽見有人跟店主打招呼。
“財叔,你這里真熱鬧。以后你經營俱樂部得了,還賣牛奶嗎?”
“老婆子,去給桔年拿牛奶,一瓶純牛奶一瓶高鈣。”店主吆喝了一聲,注意力依舊沒有轉移。
韓述說著說著,漸漸地就不知道自己說什么了。他顧著傳道授業解惑,竟然沒有留意謝桔年什么時候出現在了小商店門口,也怪不得他,熱衷炒股的閑人們把他的視線完全阻擋了。
她身上套著簡單的T恤運動褲,腳上汲著雙拖鞋,臉上睡意還在,頭發不是很服帖,顯得一張臉小小的。顯然是從床上爬起來就來拿牛奶的,而且回去之后大有繼續睡的可能。
這個女人真懶。韓述在心里咬牙切齒,當年她一個星期至少要遲到兩天,作為好學生的他不止一次鄙視過這樣的行徑。而謝桔年似乎也沒有跟他交換股市心得的打算,拿了牛奶,轉身就走。
韓述忽然有些恨她。越是這種不聲不響的人,心里的怨毒就藏得越深,她記恨著過去的事情,他知道。她怪他可以,她心中有不甘也可以,可是有很多方式解決。十一年了,他是怯懦的,他寧愿選擇遺忘,也不敢主動走到她面前請求原諒,可是只要她肯開口,他愿意接受任何條件,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給出任何補償——任何形式都可以。然而她不,她自己一個人生下孩子,然后靜靜地生活,這不是心如蛇蝎是什么?他一輩子都脫不了干系!
韓述想也不想打開車門追了出去,財叔在后面大聲問:“那中糧的我到底是拋還是不拋啊?說清楚再走啊!”
桔年,謝桔年……韓述想叫住她,可是名字到了嘴邊,怎么也喊不出口。他選擇了沉默地追上去,可是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了什么,他越追,她走得就越快,到了最后索性一路小跑。
韓述被她的態度激怒了,他當然比她快。在謝桔年的手快要觸到鐵門的時候,他揪住了她的衣服。
謝桔年驚叫一聲,猛然回頭,明顯嚇得縮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身上只有兩瓶牛奶。”她驚恐地看著財叔他們的方向,眼里帶著求救的信號,顯然不敢相信大白天的會出現這種事。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不要你的牛奶!你跑什么?”
“是你。”看起來她終于認出了他,韓述長舒了口氣,因為財叔他們已經紛紛伸長脖子看了過來,作為肥皂劇的男主角,他很不自在。
“你這么多天跟著我到底想干什么?哦……”她的眼睛瞄到了他昨天來不及換下的制服上的徽章,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來調查我的檢察院的人……我什么都沒干!”
韓述困惑了,他完全被這個女人跳躍性的思維弄得一塌糊涂,他們好像不在一個頻率上,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她居然不認識他了。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認知讓韓述的眼睛有些濕潤了,這么多年來,他煎熬地等待她的懲罰,結果呢,她忘記了……
“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沒有理由的,這句話從他嘴里脫口而出。
她百思不得其解,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韓……韓述,你是韓述!”
韓述長嘆一聲,老天有眼。
從最初的意外中恢復過來的謝桔年表情的確復雜,可是當她說 “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的時候,臉上甚至帶著笑容,一如老友重逢。
“你先放過我的衣服,拜托,再扯都變形了。”她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放開。
韓述頭昏腦漲地松手,又問了一次:“你跑什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桔年說:“我忽然想起家里燒水沒熄火,所以才走快一點兒,你可以喊我一聲,我聽得見的。”
韓述不想跟她繼續說下去了,直奔主題:“你還不肯說孩子的事,我的孩子。”
她的驚愕慢慢放大,說話都不連貫了:“孩子?呃……我沒看見你的孩子,你都結婚啦!”
“廢話!要我進屋對質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韓述面對她時抓狂的感覺正在一點點地被喚醒,他只記得自己的愧疚,幾乎忘記了她的討厭。
謝桔年好像輕輕地又顫了一下:“你是說……我侄女在屋里睡覺,除了她,沒有別的孩子。”
“你就裝吧,你侄女今年十歲,如果我沒有猜錯,她的生日應該在三月份左右,她名義上的父母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他知道自己說的正中要害,至少這個狡猾的女人沒有再反駁。
“韓述,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來,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搞錯了。她甚至也不是我生的,別人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假如我懷著她,哪來后面三年的牢獄生活?我怎么生下她?”
“你從來就不肯說實話!”
“隨便你怎么說,這是很明顯的事情。”
“那孩子是誰的?”
“韓述,這是我的事。”
又來了,他們所有的對話,繞來繞去都終結于這一句,你是你,我是我。韓述的挫敗如山洪暴發。
透過老朽的鐵門,紅磚的小屋子里,窗簾被掀起了一角,一張小小的臉蛋一閃而過,簾子又飛快地落下。
“好了吧,想不到會遇見你,很高興什么的我就不說了,免得你說我虛偽。我的水要燒干了。”
她推開鐵門。韓述不相信她,但是他似乎沒有權力阻止。他的視線尾隨她進入殘舊的院子,茂密的枇杷樹依傍著院墻生長著。
“等等。”韓述叫住她,“給我幾片枇杷葉子吧,我最近老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