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掉轉車頭右拐。稍稍繞點遠路也許要比在原地等待變換綠燈要快。只需騎得更快些。
男生在下一個路口停住往回望著。漲了水的地面反射著汽車呼嘯而過時的白色燈光,雨幕隨著風向推移。五分鐘有余,仍不見女生的身影。
不會是,已經騎過這個路口了吧。高安回頭往前眺望,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只能再騎快點去趕上。
繼而又是紅燈,又繞了遠路,又站在路口等待。循環往復。直到小區的通明燈光映入眼簾。
是錯過了,還是沒追上?
夏諾聽到門鈴響了三下,拉開時差點驚呆。門外的男生,水滴沿額發下滑,“啪噠”落下一朵,順勢晃過眼前,攀附上棱角分明的臉頰,在臉上蜿蜒成細流,淌進校服的立領襯衫里。那襯衫已經變得透明,淺淺地貼在身上。腳下,短短幾秒鐘便積了水。
“唷。你沒有淋雨么?”
“……唔。看見快下雨所以打車回來的。”
打車回來的呢。
一點雨也沒有淋上。
暖黃的壁燈下,渾身滴著雨水的男生嘴角一點點上揚,歡喜的表情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小心翼翼地從茫然無措的氣氛中脫穎而出,被錯落的光線描出溫暖的色彩。
“那就好。”
女生愣愣地杵在家門口聆聽男生沉重的喘息,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一根絲線穿進心里,細微卻存在感鮮明。填滿無數個“為什么”的巨大傷口被輕柔地縫合,剩下酸楚的知覺藏身血液迅速流向全身,只用手背揉揉鼻子,眼淚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究竟是傷心還是感動,說不清,也不需要說清。這場初秋的雨,夾雜著驚心動魄的速度和忐忑不安的追尋,徹徹底底地沖刷了夏日浮躁喧囂的氣息。
炎炎烈日下,食堂前的黑板塵埃飛揚,近了看才分清是粉筆灰。
“阿--嚏”,因為鼻塞只能張口呼吸,粉塵卻趁機大量涌進肺里。“你擦黑板的動作幅度不要那么大嘛!”
“明明是你自己昨晚淋雨感冒了。怪我?”夏諾扮了個鬼臉,加大了擦黑板的動作幅度。
躁熱的風停止了流動,蟬鳴也突然息了聲,耳廓里聚斂的所有噪聲喧嘩驟然間像被黑洞收起的光線,杳無蹤跡。綠的樹,白的花,所有的色彩也都模糊了,只剩下逆光站在凳子上的少女微笑的模樣越來越鮮明。
高安低下頭無聲地笑笑。不怪你怪誰?
夏諾。高安。一旦被加上“字體娟秀”和“擅長繪畫”的定語,就難逃大中午被抓來出板報的命運。
“欸欸。那邊不要寫字,留給我做個花邊。”
“你可真夠‘花邊’的。已經寫了這么多又要擦掉。本來就應該先畫個版式給我看嘛!”
“也是……夏諾,你帶筆了嗎?”男生朝站在凳子上的女生仰起“抱歉”的表情。
“服了你了。每次都要借我的!自己在我筆袋里找你那支‘專屬用筆’吧。”
“可是……”歉意的表情再次被揚起,“沒有筆油了。”晃了晃手中的筆。
金屬的筆蓋折射陽光,夏諾一瞬間晃了眼睛。恢復正常后很快從凳子上下來:“看呀!你都用掉我整整一支筆了!”
“小氣什么,下次買一支新的還你。”
“又是下次!你什么時候還過我?!”
“你好聒噪。”
“烏鴉與麻雀嘛!彼此彼此。”
“……”
沾滿粉筆灰的手,夏諾的,和高安的,相握的時候,許多潔白的粉花像小小的精靈“簌簌”地落下來,手心依舊是涼的。凳子被踩得“吱呀吱呀”響。
“你當心一點唷--阿--嚏!”
女生輕笑著從凳子上跳下來:“大叔,還是照顧好你自己吧。”
愣了兩秒,回過頭去看見的已經是女生拖著凳子走在校園小徑上的背影,寬大校服上收放自如的線條勾勒出瘦削的脊背,裙擺被微風牽起,滿地都是破碎的樹影。
身邊黑板右下角的署名,彼此的名字被放在一起。一筆一劃。長長短短。耀目不已。
特別特別的般配,不是么?
上海是個缺少雪的城市,可是高二的平安夜突然降下一場無聲的大雪,毫無征兆并且迅急。倘若那個節日像往常一樣沒有雪,沒有高安,它會像往常一樣平淡地度過。下午的語文課上,高安用手肘碰了碰夏諾:“下雪了。”
“神經,怎么可能。”女生一面笑著一面聽課,頭也不側。
“是真的!不信你看呀。”男生執拗起來。
“今天又不是愚人節。”雖然這么說,她還是轉頭看向窗外,滿足一下他耍人的詭計有何不可?卻不曾想到,窗外真的有雪,好大的一片又一片,不慌不忙,緩緩地落,天是沉重的鉛灰色,襯得雪花醉心的純白。但那雪并不稠密,對于生在江南渴望了數年的女孩來說,顯然是杯水車薪。
于是她不再聽講,一直面朝窗外,心里默默地喊,大一點啊,下得再大一點啊。
“我想起了一首詩。”
夏諾抿嘴笑:“背詩你還背得過我么?”
男生得意萬分:“我知道你這方面比我強,但這一首你絕對沒聽過。”
“說說呀。”女生把頭偏了回來。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出門一啊呵,天下大一統。怎樣?”
夏諾一愣,笑意牽扯著眉眼瞇起:“你這是什么歪詩?”
這時候老師突然點名:“夏諾,這個問題你來答。”
夏諾騰地一下站起來,卻不知回答什么,本來沉默著假裝不會也就罷了,偏偏眼角余光瞥見了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偏偏又想起了“白狗身上腫”,所以竟忍不住笑出聲來。老師一頭霧水,趕緊讓她坐下。
接下去也還是沒有聽課,繼續為窗外的大雪默默在心里吶喊助威,眼角余光突然瞥見自己抽屜里擺著的精美禮盒。夏諾滿腹狐疑地抽出來拆開,CD盒里裝著CD狀的巧克力,不知用什么技術燙印上了彩照,是自己在軍訓文藝晚會上芭蕾演出的照片。心里泛濫起一股暖流。
下課后,高安坐在走廊的欄桿上,夏諾倚著教室門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沒準備禮物。”
男生一副“早有預料”的神色聳聳肩:“本來就沒指望,你能記得今天過節就已經是奇跡了。”
“哎,沒那么夸張吧。”女生睨了對方一眼,繼而換出瀟灑的揮手動作,“唉,算了算了,作為補償,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
“無論多任性的愿望都可以么?”男生的笑意給人不好的預感。
可是話已出口,現在就反悔未免顯得小氣。女生硬著頭皮點點頭。
“再任性也可以么?”還是笑,又重復一遍,不祥的預感又加深一點。
差一點就忍不住要問出“任性到什么程度”,猶豫著要不要沉住氣。
“坐在我身邊吧。”
出乎意料得猶如閃電從頭頂打下,擊中了腦神經。
“哈啊?”
“我想你在我身邊。”男生拍了拍身旁的欄桿,緩慢地眨著眼睛等女生撐著跳上去。
“切,這算什么任性的愿望。”
“可我覺得已經夠任性了啊。”
“無聊。”
溫馨的氣氛在大雪的營造下勉強延續了幾秒,卻又變成了另一場拌嘴的前奏。
一群男生在樓下空地上打雪仗,上躥下跳。夏諾回頭往熱鬧的人群看,覺得自己好像也渾身冒著熱氣,校服的裙裾被寒風擺動,雪花飄落身上,頃刻就融化掉。她想,如果永遠這樣多好,這些雪永遠不退,這些冰霜永遠不融化,所有只屬于夏季的煩悶和呻吟,都永遠不來到才好。
“喂,你冷不冷?”
規規矩矩地穿單薄校服裙,怎么能不冷呢?搞不懂高安話的含義,夏諾愣著沒反應。
男生跳下欄桿,干脆地脫下制服外套罩在女生身上:“我下去和他們玩一會兒。”眼神微妙地變化,眉毛稍稍抬了一下,在夏諾的腦海里迅速勾出一幅素描。線條干凈利落的五官像曙光破云而出,深深照進了記憶里。
其實也許沒有那么曖昧,但瞬間充斥進血液的暖意幾乎要像起伏的呼吸蒸騰起霧氣,壓不下去。
像觸電一樣,外套上傳來溫度,脊梁的溫度急速上升。以后很多個冬天,夏諾穿棉衣烤火爐,爐火通紅,把手和臉都烤得發燙了,卻一直沒有辦法像這個冬天一樣把脊背暖和過來。
男生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似乎想說什么,話語卡在臨界,無法脫口而出卻也無力吞咽。
夏諾歪著頭等他的下文。許久,男生兀自笑了起來:“圣誕快樂。”說完轉身就走。女生凝望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錯了錯了,一定不是這句。
感動只有一瞬間,余下的留戀和依賴都是奇妙的延續。整個高中的時光,夏諾習慣于保持同一個姿勢坐在走廊的欄桿上,看葉子們怎樣落。校園里的每一片落葉有著完全不同的軌跡,可是最終都難免墜落于塵埃,一陣風過,幾個旋轉,幾個飄零。有時她想,這莫非是命運的某種隱喻?
每天騎車一起回家時,多半以相互鄙視嘲笑為話題,實際上卻打心眼里佩服對方,是如此這般矛盾的朋友,距離拿捏得剛好。
“下周就要去學農啦,好期待啊。”
男生懷疑地看過來:“你也去么?”
“我怎么就不能去?”似乎是已經在別人面前重復無數次的反問,對著他說出來,卻還是有些許泄氣。
“在學校呆了兩年還總是迷路,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走丟了怎么辦?”合理的擔憂。
“……在學校會迷路只能說明學校建筑設計太差!”
男生斜眼瞥她,又冷笑兩聲:“學農基地的設計只會更差。”
綠燈閃爍著,男生加大力度飛快地在它變成紅燈之前沖到馬路對面,卻因為女生老老實實地被黃燈卡住而不得不停下來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高安和夏諾腳撐地扶住單車,隔著一條馬路相望。
視線有時被駛過的公交車截斷,拉長的距離讓男生終于注意到女生身后寬廣的背景,因此在對方余怒未消騎車跟上來的時候沒能成功續起之前的話題,而是以一句“天空真美啊”的由衷感嘆收緊了斷點。
“欸?”女生因意外而茫然。
幾秒之后終于反應過來,抬頭看去,才感到心被什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地鈍痛。這次更像是真正的海潮,帶著層層疊疊的凄涼撲面而來。
輕薄的藍色交錯重疊,以緩慢的速度從遠處的天邊沉浮而來,一脈又一脈。
遠距離時還是濃重的,暈至眼前卻迅速褪色,沉淀下輕得像霧的云被染了淡淡的曖昧的色澤,仿佛風一吹便會化。
藍色是從某一點爆發的星云,用綿延的方式逐漸由深漸淡洇向瞳仁中皮膚下。
直到空氣中漲開一股咸腥的氣息,哀愁滲透進了心臟里。
日光漫不經心地退潮之后,暗紅色的余暉被翻滾的云層完全吞噬,夕陽變成了恍惚的藍色,海岸線蜿蜒而逐漸清晰,混合著滾燙咸濕的霧氣,這又是另一種漲潮了。
一直以來,以為夕陽只屬于自己的世界,卻從沒想過要再等一會兒,看一看那紅色的背后究竟暗藏了什么。
只單純地認為自己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久得幾乎忘記初衷。插科打諢地度過每一天,以為這樣就能幸福快樂,其實早該明白,自己是無法和他成為朋友的。不可以,也不愿意,不想和他只是朋友而已。
已經被分在兩幢教學樓,平時也盡量不往人多的地方湊,羽毛球館這類人群密集的公共場所幾乎不去,卻還是無法避免萬分之一的偶遇的可能性。不過幸好,只是單方面的,對方并沒有看見自己。
站在打飯窗口前的長隊里的夏諾往前擠了擠,埋下頭。
高安牽著艾曉沫的手從她的身后穿過,又繼續橫穿了兩條隊伍,最終消失在夏諾余光的狹窄視角里。
心痛到了底。為什么過去這么久,還無法坦然說再見?
無數埋葬在悄無聲息里的心緒銷聲匿跡,永無展露,從夏諾在“分科意向書”上寫下與高安毫無交集的“歷史”那一刻起。
原先的那么多遷就,為他改變的個性,為他蓄的長發,許多風起云涌的記憶,也終于因這最后的放棄化為泡影,一點一滴飄散,輕淺得埋沒了痕跡。
真的。假的。情緒。
明白的。誤解的。爭執。
清晰的。模糊的。表意。
處心積慮的。茫然無措的。追尋。
斑斕的。失色的。字跡。
兩個人的名字又被擺在一起。如果不是分別加上了“歷史”和“物理”的注腳,就如同每個青春電影最唯美的片尾。
其實真正的疏離并不是由于分科,而是高二末的那次學農旅行。
由于找不到住宿地,兩個人在深夜的樹林里亂轉。夏諾的腳踝受了傷,男生背著她,依舊延續著平時習以為常的吵鬧。卻不知是否受了環境影響,爭吵的聲音終于底氣不足地逐漸暗淡下去。與此同時,希望也在逐漸熄滅光芒。
寂靜柔軟的月光里,女生猶豫的聲線漸漸洇開:“吶,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說。”
“……聽清楚哦,我只說一遍。”
“嗯。”
“……是認真的哦,不騙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澗的聲音,像藤蔓一樣破土而出迅速生長,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溫柔又沉靜地覆蓋了整幢心房。
--吶,我喜歡你。
可是,話到嘴邊卻完全變了樣。
“那個,艾曉沫喜歡你。”
男生急躁的步伐突然停住,靜謐的空氣中只剩下尷尬的呼吸聲在漸漸擴散。白駒過隙,似乎已經斗轉星移。
“還是到我們男生這邊先住下吧。”像是刻意岔開話題。
“什么?”思緒凝固在前幾秒的懊悔中,還沒回過神來。
“別任性,”男生的聲音漫進耳廓,怎么聽都找不到情緒的軌跡,“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嗯,好。”心沉下去,從此再也沒有浮起來。
并不是每一個故事都具備齊全且美好的開始和結局。
漫長得貫穿了730個日夜的喜歡,關于名叫高安和夏諾的少年少女,由一朵小黃花的判斷揭開謎局,最終卻永遠迷失在了仲夏夜的一片樹林里。
--已經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畢業前最后一天,全年級都忙著寫同學錄。趁著拍畢業照的空隙,夏諾一年來第一次踏足理科樓,想留下以前班上一些同學的通訊方式,卻被卡在了走廊里。
已經走到了中間,往前后樓梯逃逸的距離一樣,高安卻突然從離自己最近的教室里冒了出來,并且一眼就看見彼此,無處可逃。
夏諾被施了定身術,動彈不了,只能任由對方一步步走近。
男生將愣住的女生攬進懷里,把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使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鼓點,起伏的節律吻合上耳語的告白:“夏諾,我喜歡你。”
如果所有的錯重來一次,能否改變結局?
有那么多機會應該說的。
在磅礴大雨的家門外面對被感動得號啕大哭的她;在平安夜處心積慮送出禮物后面對滿心期盼的她;在深藍色夕陽下面對佯裝生氣卻非常可愛的她。
也的確曾經說過,只是她沒有注意而已。
如果非要許下什么任性的愿望的話,那么就說“我想你在我身邊”吧,并不是“坐在我身邊”,而是“在我身邊”,重復一遍,僅僅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含義,雖然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注定會離開。所以,在我看來,已經足夠任性了。
根本就沒有得到那種完美結局的可能性。那么,真正的結局究竟會怎樣呢?
夏諾看著高安走近,想逃開,卻不得不等著宣判。彼此心知肚明,是做不到無言以對形同陌路那個地步的。
整個校園被暗紅色的落日余暉泡漲了,光線一點一滴,滲延進冗長的走廊中。周身披著蒼涼,灰暗的影子斜斜地平攤在腳下,像心中被涂開一小塊冰冷的溫度。血液流不回心臟,快要窒息,生命的長度仿佛在隨著距離的變化而壓縮。
近了,似乎是近了。
就在擦肩的一瞬,夏諾眼角的余光瞥見高安的唇型動了動。分針搭上“十二”,路燈驟然亮起,光線補充著漫進來,刨光了先前夕陽渲染的蕭瑟。暖暖的晚風送來了女生最最熟悉的聲音--“噢,你也在這里嗎?”
那一刻,夏諾真的流淚了。
--我那么相信你,卻為什么無法相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