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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聲色(2)

說話間,他又從鏡奩里摸出兩塊非綿非絮、非泥非肉的淺黃圓物,長生好奇端詳了,實在瞧不出究竟。紫顏向錦瑟解釋道:“這兩塊肉取自極北之國的若鰩族人。你先前是鵝蛋臉兒,如今是瓜子龐兒,須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臉上。可惜不能保存舊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則恢復起來更快。唉,易容這一門功夫我還差太遠。”

他兀自謙虛,另外三人卻都聽得呆了。錦瑟點頭應允,長生忍不住訝然道:“這肉取來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爛?萬一生了蟲,日后豈不是害了錦瑟姑娘?”

紫顏瞳目一亮,長生尚是頭回質疑他的能耐,若想引這孩子入門,正是絕佳機會。他登即笑瞇瞇地殷勤回答:“來,摸摸我這鏡奩,其實是一個冰鑒,內里是銅制的。而這若鰩族正是以長壽著稱,據說食他們的肉就可長生不老!”

他兩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頑童抓到了心愛的人偶,凝視那兩塊肉夢囈似地喃喃自語。

“曾有一段時期,北荒諸族連年征戰,都是想占領若鰩國,如果能取若鰩人飼養之,想要舉國延年益壽亦如等閑。但這族的人也不笨,他們擅長逃遁之術,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最后,若鰩國雖然滅了亡了,這族的人卻潛伏起來,鮮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長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這是如何得來的?”紫顏笑道:“花錢買!北地有狐族獵人出價五百金,我就買了一小箱子備用……”

長生再看一眼他的鏡奩,陰氣森森,不曉得放了幾塊人肉,慌忙把眼移向賞心悅目的錦瑟。

錦瑟甚是平靜,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說這些細處與我知道。錦瑟絕對信任先生,請放手一試。”

紫顏遂點燃香炭,埋在粉白的爐灰中,隔了云母慢慢熏那塊聲色香,裊裊的淡煙奇妙地繞向他指尖,盤旋不去。他執了鵲尾爐,把這香遞到錦瑟身邊,放于膝下,它便像認得路一樣鉆孔入竅奔赴而去。

長生和那丫鬟僅能嗅到極淡的清香,卻見錦瑟安然闔眼,投入沉沉夢境。紫顏怡然捏起陌刀,手一閃,突地劃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瑩亮的血珠頓時汩汩涌出,長生和蝴蝶觸目驚心,再看紫顏輕輕按上一方天凈紗絲帕,吸去血水,在傷口處倒上一堆桃紅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鮮紅如珠唇誘人。長生幾乎要窒息,凝視紫顏一步步掀開那張面皮,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來,卻又飛快地用若鰩人肉填上。不多不少,嚴絲合縫,直把一旁的兩人看得心跳如鼓,不得不側過身軀強忍惡心。

紫顏如法炮制另半邊臉。末了,翻針若飛,姿態如舞,繪繡嫁衣似的,一針一線極盡細密。縫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長生,道:“你如此閑看,豈不是太悶?喏,我這一針叫人字針,若是從這里穿出,便叫滾針。你用點心,順帶學些手藝活,別干瞪眼瞧我一人做。”

長生魂靈出竅,半晌才勉強道:“少爺,你這針法倒仿佛刺繡。”

紫顏連忙點頭笑道:“是呀,是呀!我跟青鸞大師學過針法,要不然,誰敢找我下針削刀?改天我為你繡一條明金系腰,想要什么花樣只管開口。”長生苦笑應了。

紫顏侃侃而談,手不停勾挑搶扎,終于停針撫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長生從鏡奩里為他拿藥。

長生皺了眉,小心翼翼打開蓋子,紫顏道:“那管綠油油的竹筒。”長生目不斜視,直接取了竹筒遞去。紫顏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兒。”指了藥道,“先前止血用了桃花散,敷傷用這神圣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凈傷口,以白金散生肌養肉。可都記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筆墨記下,長生聽過一遍牢記在心,目睹紫顏用清油調了藥為錦瑟慢慢涂上。奇的是藥一旦沾粘肌膚,立即化散滲入,等用天凈紗拭去藥粉,露出白生生的肉來。他用的絲線不知是什么,面容上難辨修補過的痕跡,肌膚下隱有些淤血,不細看也察覺不出。

宛若初生。

長生見過紫顏高明的手段,并不吃驚,蝴蝶驚異地呆愣住,吃驚地指了她不認識的容顏道:“這……這就是姑娘當年的……”捂口失聲,流下兩行淚來。

紫顏為錦瑟洗凈了面,伸手掐斷聲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撲在錦瑟臉上。

“藍玉!藍玉!”他這樣喚她,依稀浮現若干年前同樣的面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樣。

長生心疼地望著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輕風吹過就會折了。

錦瑟徐徐醒來,頭一反應便是摸索銅鏡。蝴蝶忙為她照上菱花鏡,晃晃光影中現出一張臉,陌生又熟悉。遙遠成記憶的面容終于重現,她一時感佩交集,噙了淚花向紫顏盈盈下拜。

“我還你當日的藍玉。”紫顏含笑說完,闔上鏡奩轉身離去。長生向她道了賀,為兩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養了十余日,錦瑟臉上的血淤漸消,一絲割破的痕跡都無,令長生激賞不已。他天天夸贊錦瑟猶如少女甜美的面容,她心情大好,閑來無事便撫瑟起舞。空寂的紫府時不時拂過一片金玉之聲,忘塵遺世。

歡樂辰光容易過,終于到了離別之日。

長生為錦瑟備齊每日調理的藥物,事無巨細全都打點仔細。紫顏瞧他忙前忙后,攏手合在胸前,曼聲插入一句話:“少見你如此殷切。”

長生遲疑了片刻,嘆道:“她的處境慘了些。”紫顏凝視他面上的不忍之色,憐惜地攙起他道:“怕了嗎?我原不該讓你全看見,你連葷腥都不沾的。”

長生苦笑,不沾葷腥好像是被紫顏所害,逼得自己只能吃素。想到曾經綻開在錦瑟無瑕臉上的血花,長生食難下咽。料想過往每個客人都是如此,過程如何血腥并不為他們自己所知,倒也罷了。唯他腦子里循環往復的俱是森然景象,見過之后,他不由會好奇地想,少爺那猶若天人的容顏背后,是否曾經血肉模糊?

更在對鏡時倉皇自撫面龐,他這一張臉,是前世、還是今生?疑團起起落落,想對紫顏和盤托出,卻恐碰觸了什么不該知曉的事,猶豫著便放下了。

紫顏和長生送別錦瑟主仆。螢火的身影忽地一閃,拎了鋤頭漠然從園子里走出,直面碰上眾人。錦瑟欠了欠身繼續前行,等四人行過,螢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臨到紫府大門,紫顏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地道:“啊,說起來,聽說那件奇案破了呢。”

錦瑟猛然止步,陽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滯,半天才顫聲道:“紫先生說的可是……那一樁?”

“是啊,明月大師之死,兇犯終于落網。官府說他的罪孽不單那一樁,昔日捧紅姑娘的諸多恩客,據說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錦瑟唇齒打戰,縮了縮脖子,勉為其難道:“那他……會被處斬么?”

紫顏微笑:“怎么也要等到秋后,他仍有半年日子可活--你莫不是可憐他?”

錦瑟低頭嘆息。長生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們說的到底是誰。然后,像是為解他的惑,紫顏悠然地道:“多少年了,這位海捕通緝要犯總算被緝捕歸案。你可以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長生渾身震顫,驚訝地看向紫顏。錦瑟點頭,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顏萬福謝道:“先生費心,錦瑟……不,藍玉去了。”一切都結束了,那些關于錦瑟的記憶,從此可以抹去。她的恩怨,已經了結,沒什么再可留戀。

紫顏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她道:“這潔齒方你且拿去,面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個,我重開了,你照做便是。”

紫顏洞悉的眼神里,有著深深的悲憫。錦瑟逃過他凝視的雙眼,接過方子看了。潔齒方僅用一兩杏仁加鹽四兩煅燒研磨,展皺方則取栗子薄皮一兩與蜂蜜研膏,全是隨處可尋的藥材,皆以行楷細細寫明了制法。她心下感動,再次謝過。

可是,這些已經沒有用處了。有這一張容顏,足矣。

螢火不知何時慢吞吞行到了門邊,一言不發地發愣。長生殷勤地將錦瑟主仆送出,紫顏瞥了螢火一眼,難得和顏悅色地道:“你若想做什么,不要暴露身份。”螢火一震,低頭道:“不……”話說出口,卻又生生咬住了唇,天人交戰地站在原地。

紫顏柔聲道:“去吧,莫要違逆了本心。”螢火看了不遠處的錦瑟一眼,毅然點了點頭。

錦瑟和蝴蝶坐上馬車去了。長生迫不及待關了大門,拉了紫顏問道:“當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月大師又是誰?”

紫顏笑笑地,突然輕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獵人買若鰩人肉時,忘了一件事。”他苦惱地嘆氣,“我忘了按年歲長幼和男女之別來收藏人肉。不知給錦瑟的那兩塊,是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長生仰頭急道:“少爺!我問你事兒呢。”

紫顏撲哧一笑,戳他的額頭道:“你是擔憂誰呢?那個兇犯,還是錦瑟?”長生著惱地瞪他,紫顏方道:“錦瑟色藝雙絕,當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勝數。當中最為風流的人物,便是宮中最擅長瑟技的明月大師,陽阿子唯一的傳人。他與錦瑟唱和酬酢,傳為一時佳話。”

“陽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師?”長生奇道,“為何我從未聽聞?”他撓撓頭,赧顏以對。

紫顏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明月大師去世前,已有幾位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因在外地,沒人想到錦瑟身上去,全當是意外。可等明月大師也被刺身亡,官府察覺當中蹊蹺,立案追捕那個最有嫌疑的人。”

那個人也是默默地愛著錦瑟而不得罷。長生慨然喟嘆,她既去了,但愿能如她所愿,重回從前。

他卻不知,錦瑟并非僅僅想回到從前。

馬車幽幽蕩蕩駛出了城,走過日落,走過花開,行過了十數天,進到一處鄉野村泊。這里物是人非,童年的玩伴嫁的嫁,走的走,卻依然有人記得她。她多年前早就死過一回,如今,說那是假死以祛邪氣,京城的名醫妙手回春,救活了她的命。玄妙的解釋,令村里人都釋然,沒拿她當外人看,熱熱鬧鬧地為她籌辦她要的喜事。

蝴蝶哭著送錦瑟上了花轎。嫁給她青梅竹馬的鄰居,一村的人都在稱贊,說她是貞烈的女子,處處張燈結彩迎接這喜慶的一刻。錦瑟亦掛滿笑容,她要嫁了,數十年往事歷歷在目,疲倦的心終有了一個歸宿。

這些年來,她的技藝攀至一個絕頂高峰,更曾為皇上獻藝,博得滿堂喝彩。她此生愿已足。當今世間,再也無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說她會超越她。他說,她的靈性像極了幼年和他一同學藝的鄰家妹子,可惜她染了病撒手西去。

說到師妹時,明月總有一陣恍惚。錦瑟就會笑說,那么把我當作你師妹的影子罷。然后,撫瑟而歌,其聲凄凄,以鄉音唱著明月心中的痛。明月會感動地握她的手,錦瑟,他說,你為了我去學吳音,真是難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對,熟悉得如同刀刻的鄉音,她也想找機會宣泄。細語呢喃,隔柵淺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對,應該這樣子。”幼時的明月比她高一個頭,軟軟的小手蓋在她手上,撥了個音給她看。

“明月哥哥,我今日彈的,比昨日好吧?”

只是當時,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閣最紅的樂伎,他是御前最得寵的樂師,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執手到老的人,聽著他對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笑。她無法對他言明那便是她,當日為了一展技藝,狠心以假死背井離鄉。直至重新面對,方知她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拋不卻前塵舊夢。

記憶中又闖進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轎上沉沉地想,對了,他被抓到了,要被處死了。過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記了他怨懟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總是飄忽來去,往往剛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船艙。

跟我走,他說。雙眼執拗熱切。他一身高強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會落網。即便是天網恢恢。他曾說過他的名字--望帝,桀驁霸氣,令她有一時的沖動向往。可當明月死后,她斷然回絕了他。

我恨你。她無法饒恕害死明月的這個狂徒,向官府告發他的名字。她說,他叫滄海,是仙音閣常客。畫像貼滿州府各關隘,一年、兩年,他像水氣消失在空中。

曾經滄海,如今都該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么她將如何自處?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賀聲唱禮聲不絕于耳,她一一照做,心里想的唯一念頭,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終成眷屬,無論天涯海角。

當喧囂漸漸遠去,蝴蝶送完賓客,哭喪了臉回到錦瑟的新房。大紅的床上,寫了明月名字的牌位赫然平臥,令蝴蝶心驚肉跳。

“車子備好了么?”錦瑟平靜的聲音不帶一絲遺憾。

“備好了。”蝴蝶語帶哭腔。

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么?歡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為你留了數百金,改日尋個好人家嫁了,別像我到老了蹉跎日子。”

“姑娘,我什么都答應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錦瑟想,已經決定的念頭根深蒂固,抹不去了。鏡中,她有完美的容顏,一如往昔,一如若干年前她相伴于明月的身側。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伸手進懷,拿出紫顏相贈的那張方子。他看透了她決絕的心,成全她,還她當日的容貌。可他心中仍抱有世俗的憐惜,不忍她就此別于人世,那細細的一行行字,透著人世間對她最后的挽留。

到底,還是放下了。她把紙疊好,塞在枕頭下。拾起明月的牌位,錦瑟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燙的熱流傳來。這樣好,不孤單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吧。

黑夜中,一輛車馳向村外,遠方寒山漠漠,是縱身一躍最好的去處。生是明月的人,死是明月的鬼。錦瑟嘴角微笑著,揮舞馬鞭沒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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