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顏把長生的臉扳至眼前。瑰姿艷逸,這是被選中的繼承人。這少年早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現(xiàn)時的面皮是紫顏的杰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么離奇的過去。他以為他是紫顏無意間撿回來的一個孤兒,愿意和主人終日廝守,鞍前馬后。
時機還未到呵。紫顏低下頭,伸手沾了藥膏點在這少年頰上,長生的臉漸漸暈起一層紅霜,俏若胭脂。以人的一顆心來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訴他太多,唯有繼續(xù)等待。
這張臉仍太脆弱,不堪相撫,紫顏的手指順了長生的顴骨摩挲,此處須墊高一分。還有這軒眉,尾端略顯散亂,要把雜眉都修凈了才好。
長明燈下光明若晝,彩衣掩映中紫顏翻針如飛,為長生描畫容貌。有朝一日,他會換卻舊皮囊,擁有比他紫顏更完美的絕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轉(zhuǎn)處,相起相滅。紫顏卻知這皮相亦可改變心念,由他的一只手,便可叫這天生的容貌傾覆,將這宿命的前緣篡改。
他不是神,卻做著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顏的心頭默默滑過這一句。師父,你說為人改命,擾亂倫常,便會折壽。我不信這個邪。
縱然折壽,心愿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塊馥郁香濃的膏體,抹在長生鼻子上。別離,這香氣太決絕,連他也有點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拋下些前塵舊夢。
怪只怪這世間擾人俗事太多。或許,幾時該到姽婳的鋪子走一趟,徹底放下,哪怕只有一瞬間。
一襲風(fēng)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卷來,紫顏望了望門外,天盡黑了,該叫人準(zhǔn)備晚膳。長生一覺醒來,一定會餓得滿屋子覓食。想到長生皺眉亂轉(zhuǎn)的模樣,紫顏忍不住輕笑。挽著長生軟軟的身體,曳然走出門去,把他帶回到熟悉的領(lǐng)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錯亂,留他在身邊侍從,是難為他了。
長生幽幽張眼時,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肴已備好。紫顏歡喜地遞上筷子,興高采烈地夾了一塊蘿卜給他。雖是雕琢精致的鏤花蘿卜,長生仍是哀怨苦嘆:“又是全素?”
蓮蓬豆腐、香菇板栗、蘭花萵筍、桂香糖藕……每道菜別具匠心,可惜不見葷腥。
“我一吃葷就火氣上攻,那些肥膩之物多吃無益,特別無助養(yǎng)顏,你就陪我嘛。”紫顏用撒嬌的口吻哀求。
“少爺,一個男子漢要生得膚如凝脂做什么?我要吃紅燒肉,還想啃豬蹄。”
“那么惡心的東西怎么能吃?”紫顏認(rèn)真地道,像苦口婆心的長輩,“小心輪回報應(yīng),被你吃掉的雞鴨魚肉全來找你報仇。至于你我,這張臉就是活字招牌,你給我好好愛惜了,不許自毀長城。”
長生苦笑,少爺老是逼他吃素,在這里活像做和尚。好在這些素菜的味道著實不錯,不殺生全當(dāng)積福了。長生知道,既然來此十日少爺始終不肯松口,那么未來的日子里,他也會完全告別肉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長生心中念著佛號,飛快地把眼前的飯菜吃完。紫顏滿意地著人收去碗筷。
好消息在十三日后傳來。
紫府專門收集情報的螢火把淺紅色的信箋交給長生。也是在同一個人手里,長生接過一張湖藍(lán)色的信箋,上面寫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緣糾葛。
螢火話很少,他年紀(jì)比長生略長,木然的臉上鮮有笑意。他本來算得上英俊,長生想,只是討厭的人怎么也不會好看的。
無所不知的人總是令人討厭,除了少爺。每當(dāng)長生問螢火一個問題,他便抽出一張素箋,用娟秀的字體寫給長生。
他為什么不愿和長生說話呢?長生想,定是要賣弄他的才能。這讓長生感覺可恥。長生知道自己沒有一點才能,能留在少爺身邊,大概是因為他有一點能言會道。想到這點,長生不是不泄氣的。
不過,今天這張信箋上寫的是個好消息,螢火的面目就不那么可憎了。
“少爺,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長生向紫顏道賀。
“哦?連喜帖都吝嗇的家伙呀。”紫顏溫婉淺笑,仿佛一個持扇遮面的嫵媚少女。
“那人雖不順眼,他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爺做了回好事。”
“是嗎?”紫顏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視長生,“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呵呵。”
長生一怔,難道不是嗎?徐子介為了封娟寧可斷一指,寧可毀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爺為什么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長生忽然想到螢火。
“螢火會算卦嗎?”他突兀地問了一句。
紫顏咯咯地笑,一雙眼彎成了柳葉兒,長生怔怔的,覺得這樣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學(xué)就傅傳紅的本事,把他的媚態(tài)畫下來。紫顏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為什么螢火會知道那么多事?”
長生點頭,少爺總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顏徐徐道來:“那是因為螢火已經(jīng)很老了。人老了,就會成精。”
長生愕然,很老?螢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紀(jì)。難道說……長生的心一緊。
“是啊。”紫顏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這院子里只會有生、病、死,卻絕不會有人變老。”
忽地,長生打了個寒噤。他叫長生,永遠(yuǎn)也不會老的長生。一個人如果看不見年華老去,會不會很欣喜?
十日后,徐子介差人送來二十匹湖羅。送禮的封府管家提起姑爺贊不絕口,長生收到徐子介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一袋碎銀后,心想,這人面相雖差,為人倒不失大氣。
又十五日,徐子介差人送來龍安騎火與浙西天目兩大名茶。封府管家說,姑爺天生是經(jīng)商的料子,沒什么生意是他做不來的。
又十七日,紫府多了幾擔(dān)西域來的胡龍果,肉厚汁甜,清香久久不散。長生吃著果子,不由念叨起徐子介的好處,封府管家說,闔府上下都覺姑爺比先前的沈越要強多了。
長生便問:“哦,這位難道不是沈越?”
那管家笑著搖頭,“模樣雖一樣,可秉性差太遠(yuǎn),我家姑爺一心為了封家產(chǎn)業(yè)著想,哪像沈公子大手大腳。這是老天爺好心成全哪!從天上掉下和沈公子同模樣兒的人,救了小姐的命,又能繼承封家產(chǎn)業(yè)。唉,定是老爺前世修的福。”
長生失笑地想,難道紫顏竟成了老天爺?
他把管家的話說給紫顏聽,少爺漠然地道:“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內(nèi)心奸險。”
“真能靠面相就推斷一切嗎?”長生將信將疑地啃著果子,沒多久,就把紫顏的話忘了。
又五日,緊促的敲門聲打破了紫府夜晚的寧靜。
“是你?”月夜下長生打開門,瞇了眼才認(rèn)出是徐子介。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細(xì)軟之物。觸目驚心的是他一身血污,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污跡,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彌散在空氣中。
長生訝然放他進(jìn)屋,挑了一盞黃燈籠徑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跟隨在后,口齒不清地問:“先生歇了沒有?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長生心里卻想著紫顏冠絕天下的相術(shù)。
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紫顏說。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內(nèi)心奸險。
長生不由現(xiàn)出鄙薄的神色,放他進(jìn)廳。紫顏早早坐了,身旁燒了一炷奇異的香,有似曾相識的迷離氣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長生見了,心中可惜那副虛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襯這個人實是珠玉蒙塵。
“你知道我只收錢,其他事都與我這世外人無關(guān)。”紫顏語氣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氣,是了,像紫顏這樣的易容師,難免會遇上江湖各色人等,當(dāng)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縛。
“這張臉我不想要了,請先生再給我換一張。”
紫顏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來的相貌?”
徐子介堅決地?fù)u頭。
紫顏單手托著腮,一雙眼如秋水橫波望向他,“那什么樣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額頭蒙上一層汗,紫顏卻取了一方香羅帕,俯過身替他抹了。長生登即漲紅了臉,撇過頭忍怒不言。徐子介則受寵若驚,嗅進(jìn)一股沁心的香氣,神思情思都被紫顏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隨先生處置好了。”
“那么,”紫顏肅然地道,“割了這張臉可好?”
長生忍不住想笑。這個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臉,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無法僅用簡單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這張面皮。
徐子介駭然戰(zhàn)抖,紫顏也不管他,任他內(nèi)心驚疑如巨浪滔天,靜靜等他一句答復(fù)。末了,在隔了漫長難熬的掙扎后,徐子介狠狠點了頭,卻極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顏不由分說地,像切斷他手指那樣剝落他的面皮。
“別怕,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顏說著,揮手扇了扇香爐里的煙。
那一縷煙裊裊地襲向徐子介,猶如睡神的一個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聽見紫顏的聲音如在天庭召喚:“來,說說你易容后發(fā)生的事。”
別離。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真正的沈越。
無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無一不肖似,甚至那截與人爭風(fēng)吃醋弄傷的斷指。瘋瘋癲癲的封娟見了他,果然回復(fù)清醒。
他們終成眷屬。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遠(yuǎn)不要清醒,她便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破綻。
他縱然把沈越學(xué)得渾如雙生兄弟,然而一個風(fēng)流人物發(fā)自內(nèi)心的倜儻浪蕩,他學(xué)不來。每當(dāng)看到封娟癡纏的眼,要他說個笑話講段情話,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勞苦。
他獨不上那一張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說有血光不祥。盡管重刷了紅漆換了床架,但同樣位置同樣一張床,時時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殺了沈越,因而怕那張床,是不是?”
紫顏一語道出,長生聞之錯愕。原來少爺早洞悉真相,可是為什么,會替這殺人兇手易容?世俗禮法,真的不在少爺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殺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說出這心事身子便輕飄飄的,飛上云端,再度陷入回憶。
他為了什么費盡心機進(jìn)入封府,他沒有忘,剛?cè)ス芾矸饧耶a(chǎn)業(yè)沒幾天,封家大老爺已對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個機會,那節(jié)斷指和毀去的容顏,就是他為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條命。每日攬鏡自照,那張臉時刻提醒他殺人的事實。
“無論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顏問。
“我居然會做惡夢,居然會說夢話,功虧一簣啊!”徐子介拍腿嘆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殺我為沈越報仇,我……我不小心錯手傷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還好她傷勢不重,只是我要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語帶哭腔,無比懊惱,“現(xiàn)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認(rèn)我了。”
聽到封娟沒死,長生一顆忽悠的心總算安定了。人逃不過良心,長生心中沒有憐憫,那個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顛,但在長生看來,他無異于一個死人。
徐子介對封娟也許有一點點的愛意,可是長生想,成全心愛的人也是一種愛。不成全就罷了,還殺人以達(dá)目的,這早已不是在愛人。徐子介愛的只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為傲的所謂才華。
長生悚然一驚,想到無才無能留在少爺身邊的自己,懵懂無知未嘗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長生這樣想著,看紫顏把香氣拂上徐子介的臉。
徐子介一睡就是兩天。
醒來,紫顏好整以暇地遞給他一面精巧的螺鈿鏡。他一怔,猶豫地照見自己的容顏,浮起笑容。他擺脫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粗獷豪放,顧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絲馬腳。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嘆服地下拜。
紫顏掩口笑道:“無須如此,你送了我一個好聽的故事,我可去換一包好香。”
徐子介沒有聽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門可能已在緝拿他歸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長生,送客。”紫顏深深凝視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來這里。”
徐子介贊同地點頭,從今往后他會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隱姓埋名過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積了一點家當(dāng),沒有預(yù)想中的多,也足夠他半生揮霍。
長生送別徐子介后,回來時把院子里的石子踢得東飛西跑,打掃的童子驚嚇得四處奔走。
“他是殺沈越的兇手,為什么不讓他頂著沈越的臉,痛苦地活一輩子?”他質(zhì)問紫顏,話一出口,自覺這語氣太兇,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只能悶悶地跺腳。
“他的一輩子走到盡頭啦。”紫顏正在自斟自飲,聞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盡,促狹地對憤憤不平的長生一笑,跳到他身邊戳他笨笨的腦袋。
“你忘了?沈越雖然姿容秀逸,卻是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樣貌,獨獨忘了這容貌不會有太長的壽命。”
長生覺得心里舒坦些,可想到紫顏又為他改變?nèi)蓊仯挥蓡柕溃骸吧贍斈闾嫠匦赂牧讼啵M不是……”
紫顏不動聲色地道:“那張面皮的主人把臉留在我處,是因為他是一位海捕通緝的要犯。”
長生驀地醒悟,終于從胸臆中舒出一口惡氣。從紫府走到城門,會是徐子介最后一段自由的路罷。
而那炷幽幽的香仍在緩緩燒著,紫顏微笑著于燈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嗅一會兒這好聞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