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話套側側,三下兩下問清了原委。她有心戲弄,故意說道:“不如把你說的那人畫下來,許是我見過忘了?!眰葌缺凰浩鹦氖?,落筆如飛,轉瞬在羅紋箋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風姿正是別后心頭那少年。她織繡技藝超群,手繪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畫完,怔怔發了會兒呆,被姽婳劈手搶過畫去。
“呀,呀。”姽婳捧了畫,笑著往沉香子屋里去了,不多時拉回紫顏,把畫塞入他手中,“來,給我照這個人易容看看?!?
紫顏眉頭輕皺,像是意識到她不安好心。側側兀自臉紅如染脂,嬌羞之下頗為心動,想再看一次鳳笙的容顏。多一次也好,勝過夢中相遇。側側這樣想著,觸到紫顏深如點漆的眸子,倏地一痛。這對他而言不公平罷,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姽婳你用什么賞我?”紫顏無視側側蟠曲的心事,一徑與姽婳討價還價。
“你要什么且說說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沒寶物,就要你那塊黑龍涎香?!?
“嘖嘖,真是虧本生意?!眾箣O嬉笑間瞥了側側一眼,“成交,你速速扮來,不得有誤!”
而后,便見玉人踏風而來,單衣如舞,闊闊招展。側側怦然心動,未想到紫顏能擬得如此酷似,被他攪亂芳心,怔怔不能言語。究竟當日所見是不是他?姽婳直言并無第十五人的氣息,是姽婳說的一定錯不了,那么此時的相見,又有幾分真實?
他卻冷淡如昔,離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尋我來有何事?”
“我……”側側自覺無話可說,抬眼看到紫顏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亂。
姽婳偏把她往他懷里推,樂呵呵地道:“來,來,再抱一回,我要瞧瞧當日是什么情形?!?
側側大窘,拼命用手推開紫顏,混亂得不可開交。沉香子聽見喧嘩,走出屋子,見三人鬧成一團,低低咳嗽了一聲。紫顏走到師父面前拜過,沉香子凝看片刻,驚道:“這是你做的面具?”
紫顏點頭,在臉上稍一摸索,扯下一張面皮。側側心碎地看見那張令她沉醉的臉龐躺于他手心,而紫顏莞然淺笑,將之視若敝屣。她低下螓首,不忍地走回屋中。
沉香子沒有留意女兒的異樣,贊嘆地把人皮面具攤于手心。薄如蟬翼,又紋理畢現,僅過兩月,紫顏就能制出如此精巧的面具,而以前的他花了七八年的光陰。這少年,厲害得不像一個人!
林間有飛鳥倏地嚶鳴而過,剎那間振翅迎風,直沖向九霄天際。
哀弦
這一年的冬雪來得特別早。霜降之后天氣陡寒,轉眼漫天一色,冰雪封山。紫顏的兩匹白馬嘶寒畏冷,他便央沉香子蓋了馬廄,又替它們蹄上裹了棉布,照顧得甚是妥貼。側側的織繡手藝愈見精致,為眾人各做了一件姑絨冬衣,想到外出風寒,又為紫顏單做了一頂玄狐帽套。
冰天雪地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等眾人發覺時,他已坐在屋中,端起側側奉給沉香子的晚鏡茶品茗。
來人披了一件紫茸裘,襟袂堆花鑲金,極盡富態。沉香子將身護住側側,紫顏守在門外,姽婳不知在哪里躲了起來。這人伸手入懷,夾出一封蜀紙信箋,遞與沉香子,道:“在下旃鷺,代我家城主拜會沉香大師,請大師近日往照浪城一行?!?
此人能破除姽婳設在谷口的迷瘴,絕非凡夫俗子。沉香子閱信沉吟,依稀記起出谷時曾聽人言及,新興的照浪城近年橫掃天下,吞并了許多不尊其號令的幫派。城主照浪鷙悍囂狂,目空一切,斷斷得罪不得。
旃鷺眉間跋扈,自顧自又道:“我家城主說,大師書劍雙絕,有心與大師略作比試。如果大師肯來,他自當為大師消解昔日的一段恩怨?!?
沉香子訝然看去,旃鷺目光爍爍,言中所指顯然是他最為擔憂的大對頭。饒是他一腔心如止水,此刻也活絡起來,想到那人手段傾天,如今既然連照浪亦找到自己,若是不應,說不定追兵將再度蜂擁而至。
旃鷺看出沉香子意動,趁機說道:“大師若是方便,谷口備了千里良馬,只須大師開口即可啟程?!?
側側悚然一驚,忍不住道:“爹,萬一是陷阱……”
旃鷺傲然掀開裘衣,襯里的麝金綢緞上繡了一只夜梟,望空張翼,狂態盡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說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時今日的地位,誰敢冒名頂替,當是不想活了。”
側側被他氣勢所懾,說不出話。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將爹爹誘殺。但此刻迫于旃鷺的氣焰,把話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背料阕右闳粵Q定。
“爹!”側側驚呼。
紫顏不禁蹙眉凝視師父,是什么讓他如此不冷靜?昔日與王爺結下的又是何樣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結,不去解開將終身難安,于是他按下愁腸,悄然走到井邊。
旃鷺閑閑地坐著喝茶,晚鏡是一品余味悠長的好茶,越到后來越是心如雪鏡,沁人的涼意自腳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過一圈。沉香子愛飲此茶,因而分外知曉他舒適的笑意從何而來,這是種篤定的笑容,不怕上鉤的魚再脫逃。
動搖只得一瞬,看到側側眼中又多一分驚嚇,沉香子不能再等待。他快快收拾了行囊,想立即就跟旃鷺去了,被側側慌恐地拉住了衣袖,攔在屋中。
“側兒,爹去去就來,辦妥了外面的事,就不會再有人騷擾?!?
“可是爹……”側側想到上次他與陽阿子去了,回來時傷痕累累,情急間只知道搖頭不允。
紫顏出現在門口,攜了一只藍布包袱,默默遞給沉香子。沉香子一聞氣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過是與人比劍去,要這些何用。紫顏神態執著,不容師父猶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罷了,這孩子許是叫他見勢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顏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隨手把包袱扎在了行李中,一齊交付給旃鷺。
沉香子與旃鷺走后,姽婳方自現身。側側紅著雙眼啜泣,紫顏定定地望著姽婳,道:“他認得你,對不對?”
姽婳搖頭:“他不認得我,但我見過他,確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結交了諸多京中權貴,他說能為沉香大師消解宿怨,未必是虛言?!?
側側聞言稍安,抹干了淚破涕為笑。紫顏從姽婳不同尋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絲不祥。等側側走開,他直截了當地道:“你有話尚未說完。”
“照浪此人不簡單,我有點擔心?!?
紫顏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他無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臨別吩咐,每日做足功課。
沉香子既不在,姽婳隨意許多,閑來無事便拉了側側一起充當人偶,自愿給紫顏易容。紫顏一時興起,就把側側扮成姽婳,或是將姽婳扮成側側,讓兩人像一對孿生姊妹。姽婳偏不滿足,讓紫顏也扮成她們的模樣,三人頂了同一張臉,玩得不亦樂乎。
三人玩了數天便乏了,紫顏時不時丟下易容術,與側側一同繡花。姽婳避開側側單獨與紫顏呆的辰光越來越長。有一回讓側側無意瞧見紫顏泡在大木桶里熏香,屋子里云蒸霞蔚,煙氣氤氳。側側不曉得為什么門未上鎖,驀地大叫一聲,羞紅了臉跑出去。姽婳興沖沖地從井邊爬上來,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個過程,笑得打跌,差點落回井里。
谷中不知時日過。沉香子回來那日天寒地凍,紫顏三人正圍在屋子里烤火,忽聽到幾聲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歸來,只是面色陰沉。
側側見老父沒事,大為心安。姽婳凌空嗅了嗅,暗自皺眉。紫顏瞧出不妥,扶了師父進屋,端了暖茶候著。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嚇得側側腳一軟,抓住他的袖子問道:“爹,你受傷了?”
沉香子緩緩搖頭。姽婳將手指搭在他脈上,察覺他竟是心脈受損,萬念俱灰,不由訝然。紫顏略一思忖,知道師父比劍輸了,也不便明說,心想慢慢疏導心情,調理一陣就是了。當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幾味藥來。
不想他在屋中支爐生火的時候,沉香子的臉色越發難看。側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百般詢問,沉香子就是不說,問到后來急了,又吐了一身的血。側側不敢再問,含淚陪了紫顏煎藥。
姽婳不管這許多,徑直問道:“大師,照浪有沒有遵照諾言,替你化解和王爺的仇怨?”沉香子凝滯的眼神稍許動了動,微微點了點頭。三人面面相覷,既是如此,為何他殊無喜色,難道劍術的勝負在他眼里遠勝過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過一天。姽婳知是心病,欲至無垢坊請皎鏡大師前來醫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時常望天發呆,想到癡處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心情好時會指點紫顏幾句,心情差時誰也不見,憋在屋子里沉思。
終于到了來年春天,鶯啼翠繞,花鮮雨潤。眼見十師會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纏綿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無望,找來側側和紫顏,神情自如地交代后事。
“側兒,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時候了,不痛苦?!彼吡ι斐鍪?,把側側的手放到紫顏手上,轉頭對徒弟說道:“紫顏,師父沒能教你什么,不過你遠超我的期望,十師會就由你去??墒莿e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顧側兒,如你不嫌麻煩,就照顧她一生一世……我知這要求強人所難,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托為她多備些嫁妝……我就安心了?!?
紫顏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徒兒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