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胡鬧什么?"母親隱隱嘆息,她微低頭,烏發(fā)如水般傾泄下來,與我肩上的發(fā)絲糾結(jié)在一起。
"母親,是哥哥們將我推下湖,父親和福嫂都看見了......"我抬眼偷瞥了下母親的臉。
母親的眉梢微微上揚(yáng),眼眸卻異常晶亮。
我倏地住了嘴,我的謊話與偽裝在她面前總是無所遁形。我不由有些泄氣,便撇著嘴、皺著眉,在母親懷里撒嬌似地蹭著:"我才沒有胡鬧呢,是他們先惹我的......"
良久,母親都沒有開口說話,只凝神看著我,而后她緩緩伸出手來,將我緊攏的眉頭撫平:"你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啊,何必想得如此多?"
我生得與母親雖極為相似,但真正相同之處,卻是那微微上揚(yáng)的眉與眼,所以我也最愛自己的眉眼。
"十三。"我揚(yáng)起下顎,有些得意地說道,"明日我便十三了。"
"十三了......時間過得真快......"母親輕撫著我的眉,悵然若失,"時間過得真快......"
母親的體溫一向都比常人低,所以她撫著我眉眼的指尖也異常冰涼,"十三歲了,媚娘,你想要我送你什么呢?"
母親的雙手雖然冰涼,卻總是能溫柔地將最寒冷的冬日驅(qū)走。她總是喜歡輕撫我的額頭,而后低聲呢喃:"媚娘,媚娘,我的好孩子,最好永遠(yuǎn)也不要長大,永遠(yuǎn)也不要長大......"
這是為何?我曾疑惑地問她。
母親云煙般喃喃說道:"如此你才能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莫非你不想?"
我似懂非懂地頷首。
但孩童總盼望自己能快快成長,我亦是如此。我渴望成為母親那樣的女子,溫婉寧靜,卻又桀驁不馴。
浮華云煙過眼,我終于長大成人。
未來是如此斑斕,那猶如七彩長虹的日子,我甜蜜而好奇地期待著。
"恩?我想要什么你都會給我么?"我偏頭微瞇眼,朝母親微笑。
自小,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母親都會依著我,從不拒絕我的任何要求。
"笑得像只小狐貍......"母親輕笑,抬手輕撩鬢旁的細(xì)發(fā),發(fā)絲中隱約透出一點紅光,一閃即滅。那是她耳上的血石,在我的記憶中,這顆血石從不曾離開母親的左耳。
我謹(jǐn)慎地斟酌,仍是開口說道:"我想要母親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
"那柄匕首?"母親的手微顫了下,眼中閃過一絲憂傷之色,她的聲音居然有些惶恐,"你為何會想要此物?"
"我,我只是覺得那匕首很精致,我,不,我不要了!"我從未見母親如此失態(tài),心中沒由來地一陣驚駭,隨即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母親的手沁涼如冰,微微顫抖著,似已觸不到脈搏的跳動。
我急叫:"母親,我只是隨口說說,真的,真的,我,我不要了,不要了!"
而母親居然平靜下來,露出一抹淺笑,似乎她方才的失態(tài)只是我的錯覺,并不曾有過。她伸手在袖中慢慢摸索,掏出那柄匕首,將它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中:"今日起,它是你的了。"
我仍是有些驚恐,遲疑地接了過來,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她微笑著頷首。
我這才放下懸著的心,低頭細(xì)細(xì)端詳,指尖沿著鞘上精致的花紋游走。
因年月久遠(yuǎn),那外鞘的顏色已褪了大半,只是柄上的紋路瞧著有些怪異。仔細(xì)一看,柄的一面居然刻著個"明"字,翻到另一面再看,刻著卻是個"民"字。
我疑惑地抬頭望著母親:"這兩個字是?"
母親卻不答反問:"為何你會想要這匕首?"
"因為,"我握緊手中的匕首,頓了下才又說道,"因為我想要一樣防身的武器。"
這個家令我不安,看似平穩(wěn),事實上卻是如履薄冰。
父親與前妻所生的兩個哥哥對我始終是不懷好意,而另兩個由母親收養(yǎng),與我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姐姐,雖疼愛我,卻已出嫁,再也無法護(hù)我半分。父親長年在外,母親淡泊世事,哥哥們卻不放過我,事事刁難,處處于我為敵。
而匕首,雖只是一樣死物,卻能令我安心。
"防身的武器?"母親的臉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在都督府中,我想你用不上任何武器。"
"母親,我還要第二件生日禮物。"我避而不答,又往前探了探,整個身子便都偎進(jìn)了母親的懷里,"母親,明日讓我出府好么?"
"我早知你不懷好意,"母親聲調(diào)徐慢,溫笑依然,"我答應(yīng)你。"
我早知母親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心中卻仍舊有些得意,便伸手緊緊抱住她:"母親,明日你與我一起出門好么?"
"不,不行。"母親斬釘截鐵地?fù)u頭。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不踏出武家,仿佛她一走出院門,生命便會消逝一般。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自然而然的沉靜氣質(zhì)才不摻雜一絲人世的煙火之氣,任何美艷的人或物在她面前也只會顯得矯情和委瑣。
我沒有再追問,只是愈發(fā)地抱緊母親。
"母親,那今晚就留下陪我,我們一起睡好么?"
"我......"母親才想開口,一只白貓喵地一聲,敏捷地竄上塌來,鉆入她的懷中。
"云兒......"母親放開我,轉(zhuǎn)而低頭撫著懷中的小貓。
"哼!"我惡狠狠地盯著那只叫云兒的小貓。
因為它一身長毛如云般潔白,遠(yuǎn)看就如同一朵浮空的白云,所以母親便為它取名云兒。云兒有雙湛藍(lán)的眸子,十分伶俐乖巧,它是父親托人專門從波斯帶回來,陪伴母親玩耍解悶。而它也只認(rèn)母親為主人,只會乖順地伏在她的懷里,若有旁人想要摟抱撫摸它,它必定叱牙豎毛,不讓人靠近。
"母親......"我不甘受到冷落,便抓著母親的手輕搖了搖,同時悄悄地用指甲使勁地掐住貓尾巴。
"喵嗚!"云兒卻挑釁似地弓起身來,全身白毛倒立,猛地向我撲過來。
"啊......"我驚叫一聲,卻已躲避不及,鋒利的貓爪子隨即在我的手背上劃開一道血口子。
"乖,乖......"母親立刻探身過來抱住云兒,柔聲安撫著它,"云兒別怕,別怕......"
"母親......"我捂著傷口,委屈地叫著母親,她卻不回頭來看我,只顧著安撫懷中的云兒。
心像是被人猛捶了一下,怒火兇猛地向我撲過來,耳邊似響起無數(shù)的哀鳴。這該死的貓!終有一日我定要剃光它的毛,將它抽筋拔皮,五馬分尸!
"媚娘,看著我......"母親抱著云兒緩緩起身,微低頭望著我,烏黑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所以她的五官陰暗一片,分辨不清,"打消你此刻心里的念頭,一絲都不許留下,否則,我必不饒你。"
我猛地一驚,心虛地低下頭,而后再緩緩抬起。
夜風(fēng)輕輕吹起母親的長發(fā),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唇邊那抹安靜而沉穩(wěn)的笑容,那笑雖美,卻很冷,就如同冰冷冬夜里悄無聲息綻放的梅花。
"我知道了。"我沒有遲疑,輕聲回答。
"媚娘,唉......"母親輕嘆,她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出口,她徐徐轉(zhuǎn)身,緩步而去,"我還有事,今晚你一人睡吧。"
"母親......"我怔怔地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仍有一縷暗香盈袖,只是那漸淡漸遠(yuǎn)的空曠,使我內(nèi)心漸起的冰雪寒意也漸行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