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能在今日引起中外學者的興趣,端在他的經濟思想和我們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謂“新法”,不外將財政稅收大規模的商業化。
——黃仁宇:《王安石變法》
黃仁宇先生開宗明義地指出,第二帝國的特色,乃是在于嘗試貨幣管理,但功敗垂成。第二帝國包括隋、唐及宋朝(公元581年到1279年),由于有了長達369年的大分裂,所以并不能算是第一帝國的直接延續。
在經過數百年的紛爭后,入侵中國內部的游牧民族已經被漢化。中國文化的影響力并沒有斷絕,仍然頑強地保留在農業社會中,但專制集權的復蘇也面臨著無法超越的困難,因為它必須將龐大的農業人口重新置于中央的直接控制之下,并且還不能容納中間階層的存在、發展與壯大。這些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實際上是由鮮卑的拓跋氏帶頭進行改造,經隋唐而完成,所以說,拓跋族是隋唐王朝的先驅。
黃仁宇先生將第二帝國劃分為三個階段。唐中期以前為第一階段,唐中期為第二階段,宋時期為第三階段。他認為,唐代中期以前的第二帝國,可以說是結構嚴謹,也就是說,所有重要的法規據說都符合整齊的數學公式。例如,在拓跋氏統治時,所有戶數都以“5”為單位,便于管理。農業土地號稱是國家所有,由百姓輪流耕種,但這些人同時也要服軍役和繳稅。在中國北部人口稀少、土地經濟缺乏變化的情況下,這些規定尚可勉強執行,但隨著條件的變化,到唐代中期,就已經完全無法執行下去了,所以780年,政府宣布以“兩稅法”取而代之(這是唐代后期用以取代租庸調制的賦稅制度,由宰相楊炎主持,兩稅法的主要原則是“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也就是說,不再區分土戶(本土戶)和客戶(外來戶),只要是在當地有資產和土地,就算當地人,在當地上戶口、納稅。這是中國土地制度和賦稅制度的重大變化。由于國家的財政得到了保障,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出現國家規定的土地兼變最高限額了)。
這一段時間也是中國文明最為輝煌燦爛的巔峰,它的創造力達于鼎盛。漢代實行察舉制度,隋以科舉考試取代,由于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因此有助于加速社會流動,再加上雕版印刷術的普遍使用,文化也得到空前普及。中國南方的發展,造成了農作物的多樣化,城市范圍的擴大和水路運輸的空前繁榮。10世紀末到11世紀初,中國的人口重心已從北方移到南方。隨著稻米種植的推廣,這種有利小戶人家的經營活動,也逐漸改變了中國社會的性格,使得社會更為繁榮,也更為平民化。
由于社會經濟結構已經發生深刻變化,而國家機器卻仍然在原來的軌道上運行,所以到了宋代,中國的農業官僚便面臨組織現代經濟的能力考驗。由于大量的現金和商品源源不斷地流入國庫,宋代意識到了自身掌握的經濟實力,所以才敢于組織起人數多達百萬的軍隊。政府積極提倡貿易,注重軍事技術;官吏薪水之高,也可說是空前絕后;在許多方面,宋王朝在公共事務上也扮演著主動的角色。
除開發礦產和鑄造貨幣外,宋朝政府還發行紙鈔,規定鹽、茶、香料等商品要由國家專營,還把釀酒業視為特許業,并控制內陸、邊疆和水上交通,掌握部分貨運。和尚道士必須繳特許費用,才可以出家;犯人也可以通過交錢減刑,這些錢最后都成為行政收入。有資料顯示,宋代的土地稅收入是唐代的7倍,其中包括谷物、貴重金屬及紡織品,數目大得驚人。在11世紀,國庫倉房滿溢,以致于必須再加蓋新建筑來容納財富。
宋代似乎有能力創造出中國歷史的新局面,以至于今日部分背景不同的歷史學家,都將11世紀之初形容成“中國早期的現代階段”;日本學者也說,這是“東洋的近世”。不過,由于宋代的經濟中的服務部門,要么完全欠缺,要么嚴重不足,當時沒有銀行、保險公司和商業法規,所以黃仁宇先生深刻地指出,就本質上來說,這些設施不只是器具和傳輸設備而已,他們是經濟和社會秩序的產物。在銀行和法院的背后,是國家的法律體系,再其后則是社會習俗和宗教。因此,一群村落的聚合體,無法充當貨幣管理的適當運作基礎。
另外,由于失去的疆土不曾收復,相反,宋代和遼和西夏等“蠻族”進行競爭時,不僅占不到便宜,反而是割地賠款,最后被迫南遷,結果形成了宋代300多年歷史的特色:戰場上一敗再敗,并以最屈辱的條件議和。這種事情居然發生在中國有史以來最為富裕的朝代,當然會讓人困惑不解。
王安石變法是第二帝國嘗試貨幣管理的高潮時期。黃仁宇先生說,王安石變法的例子反映的不只是宋代的情況,還包括中國現代的問題。王安石“新政”中最引人爭議的就是“青苗法”。無論是宋代還是后來的朝代,眾多的小自耕農都面臨著每年農耕時的貸款問題。他們通常向族人預支現金,但利息高得離奇。王安石計劃讓政府在春季稻谷青綠的時候,提供貸款給農民,秋收時農民還清貸款,借期6個月,利率20%。參照當時鄉村的高利貸標準,這個利率并不算高。不過,雖然這個實驗在各區的成果并不相同,但整體上的失敗卻是無疑的。
為什么會這樣呢?還是上面所說的原因:整個社會缺乏必要的配套設施。當時缺乏服務單位,計劃無法有效執行。個別農民無從申請貸款,政府無從調查申請人,擔保的東西無從確立,欠債不還也沒辦法沒收擔保品。反對新法的人說,大多數的地方官無非是把錢全部發放給老百姓,而根本不管他們需不需要;而貸款領取人的鄰居,基于連帶責任,又必須被迫彼此擔保貸款。
青苗錢的來源是地方政府穩定食物價格的儲備金,也就是說,并不是每個區都有足夠的現金。但經王安石變法,所有的地區都被安排了配額,必須繳納一定的青苗錢利息。有官員向皇帝報告說,大肆宣傳的貸款其實并無其事。這位官員指責,錢并沒有真正貸出去,但人民還是要繳稅,等于是在正常的稅款外又額外加稅。
新政的其他內容也同樣行不通。在市易法中,將人民繳納的物資重新出售,但依然無法吸引民間的商人。由于缺乏法院的保護,這些商人擔心,為了彌補預算的漏洞,政府很可能會用公共利益的名義,將自己辛苦賺來的財產沒收。同時,若是官員們親自在城里做買賣,零售商就會無法生存,所以到最后,也就不會有公平價格這回事。因此實質上,新政在鄉村里鼓吹貨幣經濟,卻抑制城市里貨幣的流通。
由于王安石的特殊身份,為達到目的,他必須給予市鎮特許狀和讓司法制度合理化,才能產生民間的平等,以便于商業來往,但顯然這些措施勢必連根拔起帝制中國的根。事實上,王安石并沒有革命的眼光,無法跳過1000年的歷史,只是他仍然造成了宋代官僚的分裂。新政先實施后撤消,然后是再推行,結果導致了在朝的官員分裂成很多派別,這樣一來,改革的問題也就不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了。
王安石改革失敗之后,北宋很快被金人滅亡,但它所掌握的資源仍遠多于北方的金人。南渡的南宋王朝偏安一隅,繼續享受著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卻仍然無法擺脫所面臨的困境。在經濟上較進步的國家無法動員本身所掌握的資源,以打敗經濟較落后的國家,就此成為一種模式。相反,北方入侵的民族滿足于基礎的簡單,因此可以根據需要,當場運送人力和提供食物,反而能彌補兩者之間的差距。
所以,盡管其間也發生了類似賈似道買公田等事件,于大局也毫無益處。因此,黃仁宇先生才會說,有了北宋與南宋的兩重經驗,才得以知道,一個農業國家的行政系統發展成熟,尚不能充分管理及發揮其所轄的經濟方面最前進部門之功效的時候,只有改用商業管制的辦法,才有出路。此時政府的功能漸趨繁復,引用特殊技能的需要增高,其經費也必須擴充。因其超過舊式農業的范疇,也不能以現有稅收對付,又只好發行公債,因之則引起代議政治司法獨立和其他跟隨著一串的組織與運動。
收斂與退縮:第三帝國
第三帝國的退縮符合歷史模式。
——黃仁宇:《黃河青山》
隋唐宋組成的第二帝國帶開放性(財政稅收與軍備越做越大,經濟也隨著擴充),相對之下,明清組成的第三帝國則帶收斂性。
——黃仁宇:《成吉思汗和忽必烈》
黃仁宇先生說,“在大歷史中,元代這個蒙古王朝只能算是第二帝國和第三帝國之間的過渡期間。”為什么呢?因為元朝的行政體系缺乏一致性,并在實際上反映了征服者的困境:他們既不愿意完全遵照中原的官僚管理系統,又找不出更好的方法,來管理人口數量如此龐大的國家。有資料顯示,元朝一方面聽從了維吾爾族顧問的建議,努力掌握如何有效地使用財政,另一方面又急于尋求漢人的合作,大幅降低稅率,推行“農業第一”的政策。
忽必烈是統一的最終執行者,在完成統一后,他也為維持帝國的正常運行做過很多工作,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效果并不好。黃仁宇先生認為,這又是因為忽必烈的措施,在蒙古人看來,是“漢化”過度;而在漢人看來,又遠遠不夠,所以說,歷史上找不出一個同時管理草原文化與中國精密耕作而產生的文化之共通體制,因之忽必烈到處妥協,他留下的傳統也沒有真實的力量。
朱元璋于1368年創建明朝,黃仁宇先生認為,他的種種措施,在中國歷史上實為不利。他看到宋朝以經濟最先進的部門(如紡織業、冶金、鑄幣、水運等)為主體,打造行政基礎,結果卻節節失敗,但朱元璋又沒有看透其原因乃是服務性質的產業(民法、商法、保險業及銀行等)沒有發展起來,私人財產權缺乏固定性,無法在數字上進行管理。他只憑個人之見,認為凡是提倡擴大經濟收入的說法,就是“與民爭利”和“聚斂”,是不可饒恕的事。他還指責漢朝的桑弘羊和唐朝的楊炎這些中國歷史上最為有名的理財專家,是“得財有限,傷民無窮”,而自我標榜“我國家賦稅已有定制,撙節用度,自有余饒”,也就是說,節流而無須開源。
他用這種思想做出發點,又將節約的宗旨一再宣揚,各地區的賦稅數即立碑刊刻于戶部門口。茲后數百年正是西歐各國飛黃騰達的時候,中國的第三帝國即因其所賦有的永久性格,長期蟄伏著不圖長進,我們也可視之為宋朝企圖全面突破而失敗之后的一種反動。
明朝的財政和賦稅是以較落后的部門為基礎。300年前王安石變法時曾使用的代役銀,到此又全面恢復到親身服役;另外各州縣衙門所用的文具紙張、桌椅板凳,軍隊所用的兵器弓箭,均沒有預算經費,只能由地方上征集而來。朱元璋更利用“胡惟庸案”、“藍玉案”、“郭桓案”及“空印案”(明初規定,每年各地方官需要派計吏到戶部,呈報地方財政的收支帳目及所有錢谷之數,府級與省級、省級與戶部的數字必須完全相符,稍有差錯,即被駁回重新造冊,加蓋原衙門官印后,方為合法。各布政使司因轄區離戶部太遠,為免往返之勞,便預留蓋有官印的空白帳冊,遇有駁回,隨時填寫,戶部也從不干預。洪武八年(1375年),朱元璋得知空印之事后大怒,認定系地方官借機舞弊,下令嚴辦,自戶部尚書至地方守令掌印者皆處死,佐貳以下杖一百,充軍邊地。與此案有關者多不免,被殺者數百人。)這些大案,打擊巨家大室,以致“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如此一來,整個國家更加缺乏經濟上過渡的組織與結構。
唐宋之際,為了方便各地區間的物資流動,特設立了轉運使一職,他們手中有大量的物資可供周轉,明朝則堅決地放棄了。所以一旦朱元璋的財政體系成熟后,全國就充滿了此來彼往的短補給線。一個邊防的兵鎮可以接受二三十個縣的接濟;一個縣也可能向一打以上的機構交納財物。戶部不再成為一個執行機關,而是一個龐大無比的會計衙門,無從做全局的考慮,在此情形之下,第三產業也就永遠無法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