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實施“察舉”制度,要求每2萬人中選出一名“孝廉”。被提名的人和高官的子弟組成實習軍團,先當宮廷守衛,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和學習后,再分配到各政府單位任職。這樣一來,大批地主最后集結成黨派,透過“察舉”等制度,和中央保持強有力的聯系,并擴大在鄉間的影響,侵蝕地方政府,逐漸動搖中央政府的基礎。在東漢前的權力真空期,這個現象更是嚴重。東漢末期,學問成為獲取權力的公開手段,私人講學吸引了很多門徒,常常達數千人之眾;朝廷辦的太學(漢代出現的設在京師的全國最高教育機構。西漢早期,沒有出現傳授學術的學校。漢武帝獨尊儒術后,采納董仲舒的建議,開始在長安建立太學。這種制度為后代王朝所延續,并大都是當時的最高學府),更多達3萬人。顯然,對國家而言,這并非什么好事。
漢武帝之后,經過霍光與王莽兩位著名外戚的統治,西漢走到了它的盡頭。如果從大歷史的眼光來看,從霍光到王莽,在這不到100年的時間內,中央政權已無從合理化。因為中國在公元前統一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既無各地確實統計數字,也不能區劃中央與地方的權限。在囫圇情形下,凡事靠在位者及攝政者隨時擺布。
恰巧昭、成、哀、平四位皇帝都沒有兒子,而按習慣法,又必須從皇室支裔里找繼承人,每次人選約二三十人,或多至四五十人,又不按出生順序選年紀大的,反倒是選小孩子,因為這樣可以很方便地加以操縱,這無疑增加了女人的重要性。漢朝皇后平日沒有任何實權,皇帝在位時,要說廢掉她們,就可以廢掉她們,并不像后代手續那么復雜。但只要皇帝一死,皇后成為皇太后,對擇嗣就會有決定性的影響。這種安排,無疑會使她的娘家人(外戚),從中大得好處。
王莽篡位改革失敗,由劉秀建立東漢。但此時的東漢王朝與西漢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黃仁宇先生說,西漢帝國仍是草創時代,不管是文景之治,還是武帝之用董仲舒,也不管是霍光的專權,還是宣帝的各種理論,都離不開一種試驗的性質,所以能讓讀史者有好奇心。但東漢的君主,卻沒有進行這樣創作的機會,其主要的原因是帝國的粗胚胎穩定之后,法制卻不能確立。所以,從長期的歷史眼光看來,后漢因襲前代過甚,只能繼續充實一個原始型以小自耕農作基干的大帝國,不能替中國打開新局面。
在東漢的12個皇帝中,只有光武帝劉秀和明帝劉莊是成年人登基,其他的要不是弱冠享位,就是在襁褓孩提中拉來算數。而且除了最后一個禪位于曹丕的獻帝活了54歲外,其余的沒有一個活到40歲。因此,東漢的政局,總是受宦官、女后和外戚的操縱。
除了宦官和外戚的原因外,黃仁宇先生還為東漢的滅亡找出了兩個重要背景:
東漢的學術很有成效,但是由于仕途受限,有的人終身為布衣,有的則為“賓客”,還有很多的自命清高,在讀圣賢書之余,養成一種輕狂的風氣,不僅自己被狹窄的倫理觀念所支配,還要強迫他人也按自己的觀念從事,從而成為東漢黨爭的根源。
東漢的法制毫無規章,也是一個深重的弱點。漢法是根據《秦律》演變而來,條文復雜,內容簡單,根本應付不了復雜的社會局面。
公元200年,發生了官渡之戰,在黃仁宇先生看來,這無疑是開啟了長期無政府狀態和軍人沖突的大戰爭。大戰的其中一方是袁紹,企圖以新興的州郡力量稱霸。他的祖先袁良以經學起家,大大賺了一筆錢。袁良曾在朝廷任太子舍人,后來將這種“傳男不傳女”的知識交給孫子袁安。袁安則從縣的地方官升到郡太守,后來擔任朝廷大臣。從此以后,袁家沒有一代不在朝中任官,“門生故吏遍天下”。袁紹起兵時,據說門客和屬下有近十萬人。
大戰的另一方是曹操,他以東漢王朝的保護者自居。曹操出身“孝廉”,養父顯然是宦官,曾擔任皇帝的中常侍。在這場戰役中,袁紹的雜牌軍潰敗,但朝廷的秩序并沒有恢復,反而瓦解。當時的組織和輔助單位也無法使地方自治正當化。無論如何,當時的問題包括大規模的天災,以及長達數千公里的邊疆防御線,由地方崛起、從學閥轉成軍閥的人士,并沒有能力處理這些問題。
總之,按黃仁宇先生的說法,“漢代的覆亡,則證明一個政治體系,對各人私利觀完全否定,只能控制一個簡單的社會,一到情態繁復,各人口是心非,就無法和衷共濟。”縱使軍閥再想合作,也找不到一個合作的邏輯。晉代曾打算穩定中國,但為期甚短,中國自此陷入長期的分崩離析之中,時間長達369年。
社會的重新整合:長期的分裂
秦漢大帝國在公元220年后已無可改組修正,只能重起爐灶的再造。問題不僅在朝廷的高層機構,而且在民間的低層機構。
——黃仁宇:《長期分裂時的悲劇》
前面已經說過,統一是中國社會的常態,分裂是其變態。但發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這一次長達369年的分裂,卻對中國歷史的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漢亡之后的369年,中國無法統一,這是中國歷史上為期最長的分裂。
最先開始的是三國時代。由于浪漫的《三國演義》的生花妙筆,三國顯得格外絢爛多彩,引人注目。的確,實際情況也是這樣,就算是翻開《三國志》這樣的正史,其間的悲歡離合,也不會讓人感到有絲毫的遜色。黃仁宇先生對于三國的歷史評價就是,“整個三國時代,是英雄豪杰風流人物浮沉起伏的期間。因為戰事連綿不斷,皇帝威信又名存實亡,很多舞臺上的角色,已不受道德上的約束,于是赴炎附勢。“他們自述胸襟懷抱,慷慨真切,全無腐儒氣味,做起事來,也是暢快淋漓。”
說到三國,必然離不開曹操。曹操能夠出類拔萃,取得在三國鼎立中最重要的角色,乃是由于他不拘小節,眼光遠大。為了安撫流亡農民,他開始推行“屯田制”,既安定社會,也解決了軍糧問題。為了打擊東漢時期為害最烈的豪強勢力,他大力加以整頓,并推行了在中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惟才是舉”的命令。他說,“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也就是說,不管這個人的名聲好不好,孝順不孝順,只要懂得治國用兵之術,就要將他拉攏過來,加以使用。與傳統的儒家經典理論相對比,這無疑是“離經叛道”的行為。
然而,回過頭來看這一段歷史,我們又可以知道,在這分裂的369年中,醞釀著一個大問題,牽涉整個國家從頭到尾的重新組織。不僅曹操不可能預測,即作史者如陳壽及裴松之也仍沒有看到演變之全豹。也正因為此故,黃仁宇先生對于曹操等人的評價并不算高。
曹丕篡奪漢位,開啟了東吳和蜀漢稱帝的序幕。至此,三國鼎立才最終確立。不過,曹氏家族的篡位,原以為可“永享國祚”,不料沒幾年就失去皇帝寶座。
這也難怪,這些篡位者沒有看到,他們自己是世代權臣,手執兵符,當然聲震朝宇。可是一旦做了皇帝,傳之子孫,皇帝又會變成宮中的傀儡。
篡位的司馬炎在位25年,重新造就了中國的統一。但由于西晉沒有進行必要的改革,從而無法滿足整個社會體制的需要,所以很快就引發“八王之亂”,西晉中央權威一敗涂地,最終導致了少數民族入主中原,這就是后來漢族知識分子所無法釋懷的“五胡亂中華”。(五胡指匈奴、鮮卑、羯、氐、羌五個少數民族,他們乘當時社會上的混亂,紛紛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后來,有的人以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稱之為“五胡亂中華”。)
為什么會這樣呢?如果按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來看,這是因為秦漢大帝國在公元220年后已無可改組修正,只能重起爐灶的再造。問題不僅在朝廷的高層機構,而且在民間的低層機構。
由于社會上的大動亂,當時人口由北向南、由西向東的遷徙,漢人是多數民族,卻無法對抗這種潮流,隨之而動,結果是為我國南部經濟的開發,注入了強大的活力,并使得到了第二帝國時期,我國的南方經濟全面超過北方。北方的少數民族雖擅長騎兵戰術,也無法越過淮水和漢江等處地區,況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無法在全國推廣,不能成為中華民族的主導生活方式。
雙方在淮河流域一帶,產生了“拉鋸戰”。
第一帝國是以數量較少的官僚機構統治大量的自耕農,但分裂時期,漢族的巨家大室和少數民族首領都自起爐灶,各干一套,結果妨礙了中央政府向全民征兵抽稅;加上各民族語言不通,更造成了統一的障礙。
當然,此間也有統一的嘗試,這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戰”。由于前秦的苻堅的內部問題實在太多,而南方的東晉政權又拼死一搏,所以結果是苻堅大敗,統一進程延遲。這也可以說是北方的少數民族擅長的是騎兵戰術,至此已無法做有效的發揮;南方的漢人擅長水戰,不僅可以用船運兵,爭取主動,而且將士也無行軍之勞,兵糧有速達之效,不過,這種長處也不能向北延伸。所以黃仁宇先生才會說,“淝水之戰時,雙方受地形限制的情形,已見其端倪。”
最終打破這種僵局的,是北魏的拓跋氏。他們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條件簡單,可以從最基本的事業著手,并能以原始作風來解決問題,所以不期然的做了中國再統一的工具。
他們所做的最重要工作,在黃仁宇先生看來,就是推行“太和詔令”。這是由孝文帝的祖母馮太后進行的。馮太后信任大臣李沖,由李沖對拓跋氏政權的民政進行改革,因而對中國以后幾百年的政治體制有深遠的影響。這一套變法,由于是在太和年間進行的,所以又叫“太和詔令”。
變法中最重要的兩條,是均田制與三長制。485年,詔令天下均田,原則上土地國有,定立了每一家按人口應有田地的標準;486年則確立三長制,也就是選有權有勢的人當基層干部。在黃仁宇先生看來,這樣實際進入“租庸調”制。
由于這一措施是對當時整個社會的根本改造,所以具有相當大的冒險性。具體的推行情況,現有的史料還無從判斷。以后北魏仍為權臣所把持,并分為東西兩部分,東魏為北齊高洋所取代,西魏為北周宇文覺所取代。
但黃仁宇先生認為,“然則歷史的演進,并不為這分裂運動而停滯。中國之統一,需要一個以小自耕農社會作統御經理的趨向,也愈為明顯。”
最后承擔起統一任務的,是北周的外戚楊堅,也就是后來的隋文帝。楊堅是個胡漢混血兒,他利用自己外戚的身份,先以北周的力量吞并北齊,然后回頭解決北周問題,并利用統一后的江北力量,席卷南朝。黃仁宇先生說,他的這個統一模式,發展方向是自西向東,由北至南,“以經濟人文簡單的地區去征服繁榮富有的地區,這也是承繼北魏拓跋氏在歷史上活動的邏輯。”黃仁宇先生沒有進一步指出,其實這也很符合中國歷史上長期統一的模式,即由北而南,由西向東。經北伐而獲勝的統一,除明朝是個例外,其余的實在是乏善可陳。
至于在此段時間內,中國社會能夠重新走向統一,思想方面的原因起了多大的份量,前面已經說過,有些歷史學家每提到中國的重新統一時,總要強調中國傳統思想的偉大,但是傳統思想能夠發生功效則是因為社會組織已經和它接近。比如說,宇文泰在文治方面最聞名的措施,乃是任命蘇綽為度支部尚書,讓他規劃新政府的各種設計,而蘇綽的設計,也總是以《周禮》為依托,也就是預先創造一個模式,然后依葫蘆畫瓢,進行實際的操作。而北魏的三長制和均田制,在黃仁宇先生看來,則正有這種“間架性設計”的趨向。至于為什么會如此,則是可能對朝廷和社會底層作梗的巨家大室(社會中層),或被淘汰或受約束,中央政府因此可以掌握大量的農民。
總之,歸納這一段歷史時,黃仁宇先生說了一段非常精彩的話:漢代雖亡,過去多年來中國已經產生了一個獨一無二文教式的體系,足以支持一個以小自耕農作基礎的大帝國,一到客觀的環境許可,這樣一個大帝國可以重新擺布登場的時候,這文教上的體系用不著重新創設,也可以隨著彈冠而起了。
嘗試貨幣改革的失敗:第二帝國
第二帝國嘗試貨幣管理,但功敗垂成。
——黃仁宇:《黃河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