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飛到,你我做一個最后的永訣。以前的一切,一個短時間的快樂,只好算是一場春夢,一個幻影,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以使人們紀念的,只能閉著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從此我不知道要變成什么呢!也許我自己暗殺了自己的靈魂,讓軀體隨著環境去轉,什么來都可以忍受,也許到不得已時我就丟開一切,一個人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見,也不要想,同沒有靈性的樹木山石去為伍,跟不會說話的鳥獸去做伴侶,忘卻我自己是一個人,忘卻世間有人生,忘卻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愛!到今天我還說什么?我現在反覺得是天害了我,為什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為什么又使我們認識而不能使我們結合?為什么你平白地來踏進我的生命圈里?為什么你提醒了我?為什么你來教會了我愛?愛,這個字本來是我不認識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愛也不知道苦,現在愛也明白了,苦也嘗夠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么辦?
我這時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陣,痛得我連筆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別人。自從有了知覺我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快樂,這幾年來一直是憂憂悶悶地過日子,只有自從你我相識后,你教會了我什么叫愛情,從那愛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樂—— 一種又甜又酸的味兒,說不出的安慰!可惜現在連那片刻的幸福也沒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談了,我今后也不再寫什么日記,也不再提筆了。
現在還有一線的希望!就是盼你回來再見一面,我要拿我幾個月來所藏著的話全盤的倒了出來,再加一顆滿含著愛的鮮紅的心,送給你讓你安排,我只要一個沒有靈魂的身體讓環境去踐踏,讓命運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情緣,只好到此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問,也不要打聽,你只要記住那隨著別人走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我的靈魂還是跟著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罵我無情,你只來回地拿我的處境想一想,你就一定會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現在心頭的苦也許更比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們來不及見面的話,你也不要怨我,不是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經將身體許給了父母!我一切都犧牲了,我留給你的是這本破書,雖然寫得不像話,可是字字是從我熱血里滾出來的,句句是從心底里轉了幾轉才流出來的,尤其是最后這兩天!哪一字,哪一句不是用熱淚寫的?幾次的寫得我連字都看不清,連筆都拿不動,只是伏在桌上喘。我心里的痛也不用多說,我也不愿意多說,我一直是個硬漢,什么來都不怕,我平時最不愛哭,最恨流淚,可是現在一切都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筆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雖然我恨不得永遠地寫下去,因為我一拿筆就好像有你在邊兒上似的,永遠地寫就好像永遠與你相近一般,可是現在連這唯一的安慰都要離開我了。此后“安慰”二字是永遠不再會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極大地加速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罷,我覺得一個人要毀滅自己是極容易辦得到的。我本來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見著你才放棄。現在又回到從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戀于我,你是一個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毀壞你的前途,我是沒有什么可惜的,像我這樣的人,世間不知要有多少,你快不要傷心,我走了,暫時與你告別,只要有緣也許將來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只是現在我是無力問聞。我只能忍痛地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過——你不要難受,只要記住,走的不是我,我還是日夜地在你心邊呢!我只走一個人,一顆熱騰騰的心還留在此地等——等著你回來將它帶去啊!
1925年7月17日
摩:
我深信世界上怕沒有可以描寫得出我現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筆,不要說我自己這支輕易也不能動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無可以泄我滿懷傷怨的心的機會了,我希望摩的靈魂也來幫我一幫,蒼天給我這一霹靂直打得我滿身麻木得連哭都哭不出,渾身只是一陣陣的麻木。幾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過來,知道你是真的與我永別了。摩!漫說是你,就怕是蒼天也不能知道我現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傷!從前聽人說起“心痛”我老笑他們虛偽,我想人的心怎會覺得痛,這不過說說好聽而已,誰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嘗著這一陣陣心中絞痛似的味兒了。你知道么?曾記得當初我只要稍有不適即有你聲聲地在旁慰問,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沒有你來低聲下氣的慰問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遠的拋棄我了么?你從前不是說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須要連在一起才不負你我相愛之情么?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是要飛去呢?直到如今我還是不信你真的是飛了,我還是在這兒天天盼著你回來陪我呢,你快點將未了的事情辦一下,來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優游去罷,你不要一個人在外逍遙,忘記了閨中還有我等著呢!
這不是做夢么?生龍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著一個病懨懨的我單獨與這滿是荊棘的前途來奮斗。志摩,這不是太慘了么?我還留戀些什么?可是回頭看看我那蒼蒼白發的老娘,我不由一陣陣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羨你的清閑愛你的優游了,我再哪有這勇氣,去看她這個垂死的人而與你雙雙飛進這云天里去圍繞著燦爛的明星跳躍,忘卻人間有憂愁有痛苦像只沒有牽掛的梅花鳥。這類的清福怕我還沒有緣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塵世間的罪還未滿,尚有許多的痛苦與罪孽還等著我去忍受呢。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個深沉的黑夜里,靜靜凄凄地放輕了腳步走到我的枕邊給我些無聲的私語讓我在夢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來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愛來了,那時間,我決不張皇!你不要慌,沒人會來驚擾我們的。多少你總得讓我再見一見你那可愛的臉我才有勇氣往下過這寂寞的歲月。你來罷,摩!我在等著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點也不怨,怨誰好?恨誰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無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來受盡千般的精神痛苦,萬樣的心靈摧殘,直將我這顆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變了死灰的了,也再不會發出怎樣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與柔情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過了。現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別。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見不著陽光曬也不見甘露漫了。從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間有我的笑聲了。
經過了許多的波折與艱難才達到了結合的日子,你我那時快樂直忘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記了世界上有憂愁二字,快活的日子過得與飛一般快,誰知道不久我們又走進憂城。病魔不斷地來纏著我。它帶著一切的煩惱,許多的痛苦,那時間我身體上受到了不可言語的沉痛,你精神上也無端的沉入憂悶。我知道你見我病身呻吟,轉側床笫,你心坎里有說不出的憐惜,滿腸中有無限的傷感。你曾慰我,我卻無從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為我荒廢了你的詩意,失卻了你的文興,受著一般人的笑罵,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沒有法子使你像從前的歡笑。
誰知你不顧一切的還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要再怕一切無謂的閑論。我就聽著你靜心平氣的養,只盼著天可憐我們幾年的奮斗,給我們一個安逸的將來。誰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們的夢再也不能實現了,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用盡心血地將我撫養呢?讓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么?你常說天無絕人之路,守著好了,哪知天竟絕人如此,哪里還有我平坦走著的道兒?這不是命么?還說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還在怨你,你愛我,你不該輕身,我為你坐飛機吵鬧不知幾次,你還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嚀,瞞著我獨自地飛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從此我再也聽不到你那嘰咕小語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著你來補呢,你知道么?唉,你的靈魂也有時歸來見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朦朧中見著你往我身邊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見了,等我跳著、叫著你,也再不見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從此怎樣度此孤單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響,蒼天如何給我這樣慘酷的刑罰呢!從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們為什么搶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將我們兩顆碰在一起的心離了開去,從此叫我無處去摸我那一半熱血未干的心。你看,我這一半還是不斷地流著鮮紅的血,流得滿身只成了個血人。這傷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來補,還有什么法子不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誰知道?終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
若是有時候你清風一陣的吹回來見著我成天為你滴血的一顆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憐惜如何的張皇呢。我知道你又看著兩個小貓似眼珠兒亂叫亂叫著。我希望你叫高聲些,讓我好聽得見,你知道我現在只是一陣陣糊涂,有時人家大聲地叫著我,我還是東張西望不知聲音是何處來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著夢邊,你也不要怕擾了我的夢魂像平常似的不敢驚動我,你知道我再不會罵你了,就是你擾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擾,我就可以責問他們因何騙我說你不再回來,讓他們看著我的摩還是丟不了我,乖乖的又回來陪伴著我了,這一回我可一定緊緊的摟抱你再不能叫你飛出我的懷抱了。天呀!可憐我,再讓你回來一次吧!我沒有得罪你,為什么罰我呢?摩!我這兒叫你呢,我喉嚨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難道還沒有聽見么?直叫到鐵樹開花,枯木發聲我還是忍心等著,你一天不回來,我一天的叫,等著我哪天沒有了氣我才甘心地丟開這唯一的希望。
你這一走不單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傷感的痛淚。這一下真使人們感覺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險惡,沒有多少日子竟會將一個最純白最天真不可多見的人收了去,與人世永訣。在你也許到了天堂,在那兒還一樣過你的歡樂的日子,可是你將我從此就斷送了。你以前不是說要我清風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現在倒是你先化著一陣清風飛去天邊了,我盼你有時也吹回來幫著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話,最好是等著我將人世的事辦完了同著你一同化風飛去,讓朋友們永遠只聽見我們的風聲而不見我們的人影,在黑暗里我們好永遠逍遙自在的飛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經上是怎樣一種因果,既有緣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難道說這也有一定的定數么?記得我在北平的時候,那時還沒有認識你,我是成天的過著那忍淚假笑的生活。我對人老含著一片至誠純白的心而結果反遭不少人的譏誚,竟可以說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個人遭著不可言語的痛苦,當然地不由生出厭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實的心而拿一個虛偽的心來對付這混濁的社會,也不再希望有人來能真真的認識我明白我,甘心愿意從此自相摧殘的快快了此殘生,誰知道就在那時候會遇見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見著了一線光明,遂死的人又兌了一口氣,生命從此轉了一個方向。
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徹極了,你好像是成天鉆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現在還只是你一個人是真還懂得我的。我記得我每遭人辱罵的時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對你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我老說,有你,我還怕誰罵;你也常說,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個人的,你又為什么要去顧慮別人的批評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著病魔的纏繞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對你滿心的歉意,因為我們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來打破,連累著你成天也過那愁悶的日子。可是兩年來我從來未見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見你因此對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難怪文伯要說,你對我的愛是Come and 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無以對你,這,我只好報之于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