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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梁遇春:春醪集 (3)

近來平安映演笠頓爵士(Lord Lytton)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來。一個人在北京是沒有病的資格的。因為不敢病,連這名片也犧牲不看了。可是爵士這名字總盤旋在腦中。今天忽然記起他說的兩句話,雖然說不清是在哪一本書會過,但這是他說的,我卻記得千真萬確,可以人格擔(dān)保。他說:“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請去讀舊書;你要找舊的見解吧?請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read old books; 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read new ones,)我想這對于現(xiàn)在一般犯“時代狂”的人是一服清涼散。我特地引這兩句話的意思也不過如是,并非對國故黨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經(jīng)過敏者隨便株連,所以鄭重地聲明一下。

十六年清明前兩日,于北京。

“還我頭來”及其他

關(guān)云長兵敗麥城,雖然首級給人拿去招安,可是英靈不散,吾舌尚存,還到玉泉山,向和尚訴冤,大喊什么“還我頭來!”這是多么驚心動魄的事,萬想不到我現(xiàn)在也來發(fā)出同樣陰慘的呼聲。

但是我并非愛做古人的鸚鵡,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所謂最高學(xué)府里頭,上堂,吃飯,睡覺,匆匆地過了五年,到底學(xué)到了什么,自己實在很懷疑。然而一同同學(xué)們和別的大學(xué)中學(xué)的學(xué)生接近,常感覺到他們是全知的——人們(差不多要寫做上帝了)。他們多數(shù)對于一切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問題,都有一定的意見,說起來滔滔不絕,這是何等可羨慕的事。他們知道宗教是應(yīng)當(dāng)“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東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學(xué)是蘇俄最高明,小中大學(xué)都非專教白話文不可,文學(xué)是進(jìn)化的(因為胡適先生有一篇文學(xué)進(jìn)化論),行為派心理學(xué)是惟一的心理學(xué),哲學(xué)是要立在科學(xué)上面的,新的一定是好,一切舊的總該打倒,以至戀愛問題女子解放問題……他們頭頭是道,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知。魯拙的我看著不免有無限的羨慕同妒忌。

更使我贊美的是他們的態(tài)度,觀察點總是大同小異——簡直是全同無異。有時我精神疲倦,不注意些,就分不出是誰在那兒說話。我從前老想大學(xué)生是有思想的人,各個性格不同,意見難免分歧,現(xiàn)在一看這種融融泄泄的空氣,才明白我是杞人憂天。不過凡庸的我有時試把他們所說的話,拿來仔細(xì)想一下,總覺頭緒紛紛,不是我一個人的力幾秒鐘的時間所能了解。有時嘗盡艱難,打破我這愚拙的網(wǎng),將一個問題,從頭到尾,好好想一下,結(jié)果卻常是找不出自己十分滿意解決的方法,只好歸咎到自己能力的薄弱了。有時學(xué)他們所說的,照樣向旁人說一下,因此倒得到些恭維的話,說我思想進(jìn)步。榮譽雖然得到,心中卻覺慚愧,怕的是這樣下去,滿口只會說別人懂(?)自己不懂的話。隨和是做人最好的態(tài)度,為了他人,失了自己,也是有犧牲精神的人做的事;不過這么一來,自己的頭一部一部消滅了,那豈不是個傷心的事情嗎?

由贊美到妒忌,由妒忌到誹謗是很短的路。人非圣賢,誰能無過,我有時也免不了隨意亂罵了。一回我同朋友談天,我引美國Cabell說的話來泄心中的積憤,我朋友或者猜出我老羞成怒的動機,看我一眼,我也只好住口了。現(xiàn)在他不在這兒,何妨將Cabell話譯出,泄當(dāng)時未泄的氣。Cabell在他那本怪書,名字叫做《不朽》Beyond Life中間說:

“印刷發(fā)明后,思想傳布是這么方便,人們不要麻煩費心思,就可得到很有用的意見。從那時候起很少人高興去用腦力,傷害自己的腦。”

Cabell在現(xiàn)在美國,還高談Romance,提倡吃酒,本來是個狂生,他的話自然是無足重輕的,只好借來發(fā)點牢騷不平罷!

以上所說的是自己有愿意把頭弄掉,去換幾個時髦的字眼的危險。此外在我們青年旁邊想用快刀闊斧來取我們的頭者又大有人在。思想界的權(quán)威者無往而不用其權(quán)威來做他的文力統(tǒng)一。從前晨報副刊登載青年必讀書十種時候,我曾經(jīng)搖過頭。所以搖頭者,一方面表示不滿意,一方面也可使自己相信我的頭還沒有被斬。這十種既是青年所必讀,那么不去讀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紀(jì)青青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資格,這豈不是等于不得保首級。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國也有這種開書單的風(fēng)氣。但是Lord Avebury在他《人生樂趣》(The pleasure of Life)里所開的書單的題目不過是“百本書目表”(List of loo Books)。

此外Lord Acton,Shorter等所開者,標(biāo)題皆用此。彼等以爵士之尊,說話尚且這么謙虛,不用什么“必讀”等命令式字眼,真使我不得不佩服西人客氣的精神了。想不到后來每下愈況,梁啟超先生開個書單,就說沒有念過他所開的書的人不是中國人,那種辦法完全是青天白日當(dāng)街殺人劊子手的行為了。胡適先生在《現(xiàn)代評論》曾說他治哲學(xué)史的方法是惟一無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都會失敗。我從前曾想抱嘗試的精神,懷疑的態(tài)度,去讀哲學(xué),因為胡先生說過真理不是絕對的,中間很有商量余地,所以打算舍胡先生的大道而不由,另找個羊腸小道來。現(xiàn)在給胡先生這么當(dāng)頭棒喝,只好擺開夢想,搖一下頭——看還在沒有。總之在旁邊窺伺我們的頭者,大有人在,所以我暑假間趕緊離開學(xué)府,萬里奔波,回家來好好保養(yǎng)這六斤四的頭。

所以“還我頭來”是我的口號,我以后也只愿說幾句自己確實明白了解的話,不去高攀,談什么問題主義,免得跌重。說的話自然平淡凡庸或者反因為它的平淡凡庸而深深地表現(xiàn)出我的性格,因為平淡凡庸的話只有我這魯拙的人,才能夠說出的。無論如何總不至于失掉了頭。

末了,讓我抄幾句Arnauld在Port-Royal Logic里面的話,來做結(jié)束罷。

“我們太容易將理智只當(dāng)做求科學(xué)智識的工具,實在我們應(yīng)該用科學(xué)來做完成我們理智的工具;思想的正確是比我們由最有根據(jù)的科學(xué)所得來一切的智識都要緊得多。”

中國普通一般自命為名士才子之流,到了風(fēng)景清幽地方,一定照例他說若使能夠在此讀書,才是不辜負(fù)此生。由這點就可看出他們是不能真真鑒賞山水的美處。讀書是一件樂事,游山玩水也是一件樂事。若使當(dāng)讀書時候,一心想什么飛瀑松聲絕崖遠(yuǎn)眺,我們相信他讀書趣味一定不濃厚,同樣地若使當(dāng)看到好風(fēng)景時候,不將一己投到自然懷中,熱烈領(lǐng)會生存之美,卻來排名士架子,說出不冷不熱的套話,我們也知道他實在不能夠吸收自然無限的美。我一想到這事,每每記起英國大詩人Chaucer的幾行詩(這幾行是我深信能懂的,其余文字太古了,實在不知道清楚)。他說:

“When that the monthe of May Is comen,and that I here the foules synge,And that the floures gynnen for to sprynge,F(xiàn)arurl my boke and my devocon.”Legende of Good Women.

大意是當(dāng)五月來的時候,我聽到鳥唱,花也漸漸為春天開,我就向我的書籍同宗教告別了。要有這樣的熱誠才能得真正的趣味。徐旭生先生說中國人缺乏enthusiasm,這句話真值得一百圈。實在中國人不止對重要事沒有enthusiasm,就是關(guān)于游戲也是取一種逢場作戲隨便玩玩的態(tài)度,對于一切娛樂事情總沒有什么無限的興味。閉口消遣,開口銷愁,全失丟人生的樂趣,因為人生樂趣多存在對于一切零碎事物普通游戲感覺無窮的趣味。要常常使生活活潑生姿,一定要對極微末的娛樂也全心一意地看重,熱烈地將一己忘掉在里頭。比如要談天,那么就老老實實說心中自己的話,不把通常流俗的意見,你說過來,我答過去地敷衍。這樣子談天也有真趣,不至像刻板文章,然而多數(shù)人談天總是一副皮面話,聽得真使人難過。關(guān)于說到這點的文章,我最愛讀蘭姆(Lamb)的Mrs. Battle’s opinions on Whist。那是一篇游戲的福音,可惜文字太妙了,不敢動筆翻譯。再抄一句直腿者流的話來說明我的鄙見罷。A-C. Berson 在From a College Wirdcw里說:

“一個人對于游戲的態(tài)度愈是鄭重,游戲就越會有趣。”

因為我們對于一切都是有些麻木,所以每回游玩山水,只好借幾句陳語來遮飾我們心理的空虛。為維持面子的緣故,漸漸造成虛偽的習(xí)慣,所以智識階級特別多偽君子,也因為他們對面子特別看重。他們既然對自然對人情不能夠深切地欣賞,只好將快樂全放在淫欲虛榮權(quán)力錢財……這方面。這總是不知生活術(shù)的結(jié)果。

有人說,我們向文學(xué)求我們自己所缺的東西,這自然是主張浪漫派人的說法,可是也有些道理。我們?nèi)羰共皇锹槟静蝗剩瑢τ谧约喝秉c總特別深切地感覺。所以對沒有缺點的人常有過量的贊美,而對于有同一缺點的人,反不能加以原諒。Turgeniev自己意志薄弱,是Hamlet一流人物,他的小說描寫當(dāng)時俄國智識階級意志薄弱也特別動人。Hazlitt自己脾氣極壞,可是對心性慈悲什么事也不計較的Goldsmith卻嘖嘖稱美。朋友的結(jié)合,因為二人同心一意雖多,而因為性質(zhì)正相反也不少。為的各有缺點各有優(yōu)點,并且這個所沒有的那個有,那個自己慚愧所少的,這個又有,所以互相吸引力特別重。心思精密的管仲同性情寬大的鮑叔,友誼特別重;拘謹(jǐn)守禮的Addison和放蕩不羈的Steele,厚重老成的Southey,和吃大煙什么也不管的Coleridge也都是性情相背,居然成歷史上有名友誼的榜樣。老先生們自己道德一塌糊涂,卻口口聲聲說道德,或者也是因為自己缺乏,所以特別覺得重要。我相信天下沒有那么多偽君子,無非是無意中行為同口說的矛盾罷了。

我相信真真了解下層社會情形的作家,不會費筆墨去寫他們物質(zhì)生活的艱苦,卻去描寫他們生活的單調(diào),精神奴化的經(jīng)過,命定的思想,思想的遲鈍,失望的麻木,或者反抗的精神,蔑視一切的勇氣,窮里尋歡,淚中求笑的心情。不過這種細(xì)密精致的地方,不是親身嘗過的人像Dostoievski,Gorki不能夠說出,出身紈绔的青年文學(xué)家,還是扯開仁人君子的假面,講幾句真話罷!

因為人是人,所以我們總覺人比事情要緊,在小說里描狀個人性格的比專述事情的印象會深得多。這是一件非常明顯的事,然而近來所看的短篇小說多是敘一兩段情史,用幾十個風(fēng)花雪月字眼,真使人失望。希望新文豪少顧些結(jié)構(gòu),多注意點性格。Tolstoy的《伊凡伊列支之死》,Conrod 的Lord Jim都是沒有多少事實的小說,也都是有名的杰作。

十六年七月六日,于福州。

人死觀

恍惚前二三年有許多學(xué)者熱烈地討論人生觀這個問題,后來忽然又都擱筆不說,大概是因為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罷!到底他們的判決詞是怎么樣,我當(dāng)時也有些概念,可惜近來心中總是給一個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煩悶罩著,把學(xué)者們拼命爭得的真理也忘記了。這么一來,我對于學(xué)者們只可面紅耳熱地認(rèn)做不足教的蠢貨;可是對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話,使這傍徨無依黑云包著的空虛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負(fù)擔(dān)。人生觀中間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是人生的目的么?可是我們生下來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還是萬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嬌啼幾下。

既然不是出自我們自己意志要生下來的,我們又怎么能夠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紳給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無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義。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著,它自身卻什么意義都沒有,雖然它也曾帶瓣落花到汪洋無邊的海里,也曾帶愛人的眼淚到他的愛人的眼前。勃浪寧把我們比做大匠輪上滾成的花瓶。我客廳里有一個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對它發(fā)呆地問它的意義幾百回,它總是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我卻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處。人生的意義,或者只有上帝才曉得吧!還有些半瘋不瘋的哲學(xué)家高唱“人生本無意義,讓我們自己做些意義。”夢是隨人愛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過我想夢最終脫不了是一個夢罷,黃粱不會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們自己發(fā)動的,死卻常常是我們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數(shù)人是“壽終正寢”的,可是自殺的也不少,或者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也有是怕現(xiàn)在的快樂不能夠繼續(xù)下去而想借死來消滅將來的不幸,像一對夫婦感情極好卻雙雙服毒同盡的(在嫖客娼妓中間更多),這些人都是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對他們是有意義的,而且他們是看出些死的意義的人。我們既然在人生觀這個迷園里走了許久,何妨到人死觀來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學(xué)者既不搖旗吶喊在前高唱各種人死觀的論調(diào),青年們也無從追隨奔走在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因此我做這部人死觀,無非出自拋磚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夠動學(xué)者的心,對人死觀也在切實研究之后,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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