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分布著約摸750個大小不等的城邦,每一座城邦又是很多個家族的松散聯盟。這是由下至上自然的結果,家族聯合成部落,部落聯合成城邦。最早只有以家為單位的村落,經過慢慢融合,形成較大聯邦,最后成為國度。將人聯系在一起的是祭祀。共同的對祖先和奧林匹斯眾神的信仰,使得城邦成為共同體。最早的城邦有共同的祭祀圣火,宗教節日時,城邦里的公民在同一張餐桌上共享儀式。
早期希臘的每一個城市就是一個小國家,每個城邦都經歷過“父親——組長——部落首領——國王”的發展脈絡。城市為了保護圣火而建成。相傳,雅典城是由刻克洛普斯和忒修斯先后修建的,雅典每年都慶祝建城禮。城邦的作用是神圣的,保護圣火,完成公共生活中的祭祀。最早的圣火教長被稱為君主,后來也就成為城邦的政治領袖。這樣的體系慢慢演化,逐漸成為純粹的政治結構。
最早的城邦幾乎都是君主制的,但很多代人之后,平穩的政治局面開始發生動蕩,城邦幾乎或早或晚都進入了另外的政體中。也許是古老的家族領袖共同領導——被稱作貴族政治;也許出現貧富分化,一小部分新興富人聯盟領導——寡頭政治;也許是平民勢頭迅猛,奪得選舉和行政權——民主政治;也許是某一個強力個人從混亂中站出來,篡位統治所有人——僭主政治。政體常常變換,國王重新登場,又被推翻。
雅典也經歷過這樣的演化。公元前6世紀,雅典被貴族家庭選出的九位執政官統治,而梭倫完成改革,制定法律、解放奴隸、建立400人議會,為后來的平民政治留下空間。在他之后,克里斯提尼開創了民主。他奠定了雅典的憲章制度,在梭倫改革的基礎上擴大議會,將雅典分為10個大區,每個大區派人參加議會。議會向選民大會提供議案。
這種種現實政治,為思想家提供了思想的素材。希臘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亞里士多德曾在《政治學》中對城邦和政體有所界定:城邦是由一群人按照共同規范自愿建立的社群。由一個人領導的,合法的叫君主,不合法的叫僭主;少數人領導的,合法的叫貴族,不合法的叫寡頭;大多數人領導的,合法不合法都稱為民主。這五種形式按照領導者的人數劃分,可以說涵蓋了絕大部分最單純的政治形式。共和則是某種混合制政體。大多數人領導——這是民主政治的最早形式,也是我們心中對民主最直觀的感覺。它不是今天的憲政民主政治,但它是今天民主最初的種子。
理想國:為什么現代民主不再采用雅典的形式?公民大會有什么不好?
也許,最明確的答案可以用《聯邦黨人文集》中的一句話給出:“在所有的立法組織中,組成它們的人數越多,能夠在事實上引導它們會議進程的人就越少。”這非常尖銳地給出了直接民主的弊病:當每個人都試圖說話,就沒有人能被聆聽。
人數的問題在古希臘就已被提出。超過萬人的大會想要辯論就異常困難,公民與公民也不可能相互認識。雅典當時的六千人大會是公民的很大一部分,但也不是全部。亞里士多德對于城邦大小的規模相當重視,他認為城邦太小便無法自足,而太大會生疏、不能維持執法和大會的良好秩序。現代國家無一例外比古代希臘城邦大很多,直接民主不僅做不到,而且效果一定不會好。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更為重要而深刻的:大眾的民主的危險在古希臘時期已然被察覺,雖然后來沒能避免。大眾民主受到民眾的盲目與狂熱制約,很容易反復無常,被政客煽動。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之所以比較了上百城邦不同的體制和歷史,就是為了發現每一種的好與不好。
王制的問題是一人統治無可避免會出現腐敗問題,較多好人組成的團體變壞的概率會小一些。歷史上有很長時間的王制,然而有才德的人多了,不會再接受一人統治。民主制度則很容易被僭主取代。大眾民主容易導致暴民,然后在混亂中由個人領袖僭主篡位登臺。這是對自由的追求最后導致的不自由。實際歷史對亞里士多德而言是先入的記憶。雅典曾享受過很長一段時期民主的好處,但在最后陷入無頭緒的反復,變得輕率多疑,最終以僭主統治和戰爭失敗告終。
而貴族和富有者的統治亦有落入私權的危險。有產者統治可以是好的,他們的財產可以讓他們有閑適地考慮政務,安于法治。然而到某一階段危險就增加了。當有產者人數減少,而資產卻倍增,就可能發生權力的壟斷,有產者掌握著進入公職的權力,并利用勢力操縱立法。再進一步,他們可以完全壟斷公職,父子相襲,拉攏黨羽,形成寡頭統治,而法律就被私人取代了。斯巴達實際是貴族統治。他們的政體相當特殊,土地均分給公民,法律極為嚴酷,由雙王和長老統治,公民過著道德壓制的生活,亞里士多德說,這讓他們表面上非常強大,實際上卻容易受賄賂的腐蝕。
在所有國度中,本質上要處理的是窮人和富人的問題。每個國度都有窮人和富人,富人占據統治地位的是貴族或寡頭政治,窮人平民占據統治地位的是民主。怎樣調和雙方是政治中的核心問題。很多人支持貴族與民主混合的共和制,而亞里士多德與眾不同,他更傾向于讓一個良善的中間群體來統治,那就是中產階級。他說:“巨富者傾向于傲慢和自負的卑鄙,赤貧者則傾向于惡毒和下賤的卑鄙。”中產階級在他們之間,擁有更不作惡的性格。
這些論述今天讀起來依然有感觸。亞里士多德是節制而理性的學者,他推崇折中適度的道路。這是為什么他更喜歡由中產階級起到調和作用的中間道路,也是為什么他更受現代人歡迎。他不是均富主義者,當他談到窮人和富人平等,指的是“法律上的平等”,即二者被同樣對待,窮人不可以占富人便宜。他還認為,無論如何,“法治應當優于一人之治”,這些講法和他堅持中產階級主導的理念,被現代很多人接受。
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他的這些論述直接繼承自柏拉圖。很多討論在柏拉圖的書中已有涉及,亞里士多德將其整理,提出自己的修正。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氣質完全不同,亞里士多德的書采用分類討論的講稿形式,而柏拉圖完全采用對話。亞里士多德是一柄可以依賴的標尺,柏拉圖卻是微微搖曳的蠟燭。柏拉圖的火光是搖擺的、輕盈的、難以把握的,然而卻更給人照亮的靈感。
關于政體的分類,柏拉圖早在《理想國》中就作了詩意的闡述,他用假想的國家形式,將所有體制穿入邏輯的脈絡,從起初的理想之國,直通向最終悲壯的沒落。他的假想國經歷五個階段——他按照邏輯推演的順序,而不是實際的歷史順序,然而卻包含著最令人驚異的歷史現實。
第一個階段是他假想的哲學家—國王的理想階段,國家由有智慧的哲人領導,像完美的程序,哲人能分辨事物本真,按純粹理念治理;這是第一代理想國。但是由于不能保證哲人的后人仍是哲人,理想國不可持續,下一代人將沒有前一代人的美德,也不能理解前一代人的理念,于是爭斗發生,趨利的群體將開始爭奪土地與金銀。這個時候,民眾不敢再讓這類失去智慧的人領導,轉而服從適合戰爭的統領。
第二個階段就是崇尚榮譽的一代統治者。由于崇尚戰爭,他們通常好勝,愛榮譽,缺少文化,對奴隸相當嚴苛。他們的成長是在兩種力量的對抗中:一方面仍然有父輩教育他們要良善,不要計較權力;另一方面已有母親和其他俗眾批判這樣的父親無能、缺乏男子氣概。久而久之,孩子在兩種力量的爭奪中變成折中性的人,一方面他們私下里愛錢,取悅女人;另一方面表面上又不被許可撈錢,所以顯得相當吝嗇,好戰而注重榮譽。
第三代人是更為露骨的寡頭政治。這一代人完全墮落于財產,財產讓風氣變異、腐化。這一代人看到父親作為軍事領袖,卻在某一天被政治審判或告密,財產全部沒收,他們心中的榮譽感會立刻動搖,開始將財富當作唯一依靠,設法撈錢,只想致富和斂財。這形成一種風氣,人們相互模仿,一個國家變成財富崇拜者,歌頌富人,讓富人掌權,鄙視窮人。法律規定政治門檻,將窮人排除在外。這樣的國度最后會變成兩個:一個富人之國,一個窮人之國,他們相互之間陰謀對立。這一代人無法擺脫內心矛盾,在雙重性格中生活。
第四代人則是崇尚自由的平民政治。這一代人在上一代人的財富蔭庇下,生活養尊處優,變得嬌慣放縱、四體不勤,無所用心,苦樂都經不起考驗,成了十足的懶漢。這個城市崇尚自由,充滿行動自由與言論自由,每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城邦里會有最多樣的性格。這是所有制度中看上去最美的,五彩繽紛,如同錦繡衣裳。這樣的城邦必然要求民主制度,因為這種制度最寬容。前一代人太愛財,尚懂得節儉,這一代人則充滿不必要的欲望。他們心靈很容易革命,將廉恥說成怯懦、節制說成沒見過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