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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漢中十二天(1)

輸了。

雖然他成功地在總務阻止了敵人的陰謀;雖然他成功地瓦解了漢中的五斗米教網絡;雖然他成功地抓到了企圖潛逃的弩機工匠;雖然他最終促成了——間接地——糜沖的死亡,仍舊是完敗。圖紙的泄露讓這一切勝利變得毫無意義。他還是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

第一章 潛伏與忠誠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國天水郡上邽城。

陳恭在辰時梆子敲響時準時邁出家門。他頭上戴著一頂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長衫有些褪色但洗得卻很干凈,腰間掛一個布包,里面裝的是筆墨紙硯。陳恭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裝備,然后將門鎖好,推開院門走出去。

“陳主記,您這么早就要出去啊?”陳恭對門的鄰居看到他出來,打了一個招呼。

“是啊,非常時期嘛。”陳恭也微笑著回答。

蜀魏兩國去年打了兩次大仗,今后也隨時可能爆發戰爭,這讓處于前線地帶的上邽城隨時都有可能面臨敵人威脅,不得不積極備戰,他們這些太守府的官吏自然也就忙得不可開交。

“您這身裝束,是打算出遠門嗎?”鄰居問。

“哦,今天有個集市,馬太守派我去收購一批騾馬以充軍用。”陳恭解釋說。鄰居“哦”了一聲,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然后各自告辭。

大街上人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身覆黑甲的魏軍士兵,他們排成長長的隊伍來回巡視街上的一舉一動,整齊劃一的步伐在黃土街面上發出橐橐的響聲,仿佛在提醒過往的行人:現在正在打仗。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連接涼州、漢中的咽喉之地。這里如果有失,整個隴西將完全袒露在蜀軍兵鋒之下。因此魏軍不得不將整個隴西防御的重心轉移到這里,把它打造成一座堅不可摧的要塞。目前這里駐扎著雍州刺史郭淮的一萬兩千名士兵——上邽本身的居民也不過兩萬多而已。

陳恭繞過這些軍人,直接來到了馬販子們所在的城東榷場。很多來自西涼和朔北的馬販子在這里活動,他們都嗅到了戰爭的氣味,知道自己的貨物能賣個好價錢。

一靠近騾馬榷場,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馬糞味,各式品種的駿馬在分隔成一間一間的木圍欄中打著響鼻,欄桿上掛著樹皮制成的掛牌,上面用墨字寫著產地及馬的雌雄、年齒,馬販子抱臂站在一旁,向路過的每一個人吆喝自己馬匹的優點。在旁邊更為簡陋的圍欄里賣的則是驢和騾子,那些地方就遠沒馬欄那么華麗。賣馬的多是羌族與匈奴族的人,造型比較怪異;而賣驢和騾子的則以中原商人為主。

面對這些馬匹,陳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個圍欄之間走來走去,拿不定主意。終于,他注意到一家賣驢的圍欄上掛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個牌子上“驢”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輕輕地點了一下,像是在寫字時無意灑上去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陳恭又兜了幾個圈子,從這家賣驢圍欄隔壁右起第四家問起價錢,一家一家問下來,最后來到了這一家圍欄前面。

“這驢可是有主的?”

陳恭大聲問,驢主這時匆忙走過來,點頭哈腰,連連稱是。這是個瘦小干枯的中原漢子,年紀不大卻滿臉皺紋,頭發上沾滿了稻草渣。

“大爺,我這頭驢賣五斛粟,要不就是兩匹帛。”

“這太貴了,能便宜些嗎?”

驢主趕緊擺出一張苦相,攤開兩只手:“大爺您行行好,這里是隴西,可比不上咱們舊都富庶哇。”聽到驢主這么說,陳恭的眼神里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他緩緩回答道:“你說的舊都是哪一個,洛陽還是長安?”

“當然是長安,赤帝的居所。”

“嗯……”

陳恭聽到他這么說,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發現沒人注意到他們兩個的談話。于是陳恭讓驢主將驢子牽出,從懷里掏出五串大錢交給他。驢主千恩萬謝地接過錢,還殷勤地為驢子套上了一套馱具。

兩個人目光交錯,都會意地點了點頭。

陳恭牽著驢子走到一處沒人的角落,將它背上的馱具取下。這副馱具呈扁梯形,里側用柳木圍成一個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頗為堅韌,耐得住長途跋涉。陳恭把手伸到馱具的底座沿著邊縫來回撫摩,很快就發現其中一邊的牛皮是可以掀開的。他看四下無人,便將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進馱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麻紙。陳恭將麻紙揣到懷里的夾層中,接著把牛皮按原樣蒙好,若無其事地牽著驢走出來。

接下來他又走訪了幾家驢馬販子的圍欄,買了三頭驢、兩頭騾子和兩匹馬。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陳恭將買來的所有牲畜趕到太守府的馬廄,謝絕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議,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目前是單身,鄰居們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來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沒有續弦的打算,現在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仆人幫他料理家務。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為陳恭端來一碗羊肉羹,拿來兩塊餌餅。陳恭接過碗,揮揮手讓他下去休息,自己則走進臥室,把房門都掩上。臥室不大,屋子的兩側全是書架,上面擺放著厚薄不均的卷帙;靠窗放著一張床,床邊還擺著一張紅漆幾案,旁邊屏風上的舞女正在跳著七盤舞,仿佛她仍身在漢代。

當確認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以后,陳恭把屏風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坐于幾案前點燃蠟燭,掏出了藏在衣服夾層中的麻紙。

麻紙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蠅頭隸體寫的字,分列了關于魏國的二十余條情報,上至百官調動,下至錢糧價格,相當詳盡,其中不少都屬于機密資料。這些只有尚書、中書兩省和相府官員才有權限調閱的資料,現在卻在這個天水太守府小小的主記眼前一覽無遺。

事實上,除了天水太守府主記,陳恭還有另外一個秘密身份,那就是蜀漢丞相府司聞曹駐天水地區的間諜,主管關隴地區曹魏情報的搜集工作。

司聞曹是蜀國特有的秘密情報部門,隸屬于丞相府,素以精干和效率著稱;其功能就是對敵國情況進行搜集、傳遞、整理并加以分析。蜀漢一向極為重視情報工作,諸葛丞相認為良好的情報工作可以彌補蜀軍在絕對數量上的劣勢。因此,早在南征期間,諸葛亮就委派參軍馬謖在漢中親自指導對魏國的情報工作。馬謖以劉璋、張魯時期的舊班底為基礎,設立了司聞曹,并逐漸建立起了一套針對曹魏的縝密情報網絡。而陳恭從事的則是最為危險的臥底工作,像他這樣在敵國境內以假身份活動的第一線情報人員被稱為間諜。

陳恭出生于涼州安定郡,后來一直到了十幾歲才隨父親遷移到成都。正因為如此,他被當時主管情報事務的馬謖看中;經過一番嚴格的訓練之后,他被派遣到了雍涼擔任間諜。事實證明馬謖的眼光很準,陳恭在這個位置上表現得相當優異,不僅一直保持著情報網絡的順利運作,還混進了天水太守府擔任門下書佐的職位;在第一次北伐結束后,他被拔擢為主記,從此可以接觸到更高級別的文件,這無疑讓他的價值大增。

現在陳恭握著的這一份情報是從鄴城送出來的,在那里,蜀漢有一名高階間諜,代號為“赤帝”;“赤帝”會定期通過預定方式傳送一批情報過來。陳恭在上邽城內——原本是冀城——設立了一個中轉站,負責將這些情報轉送至漢中的沔縣,那里是丞相幕府的所在地。

在下級官府仍舊普遍使用竹簡的時候,蜀國的間諜已經開始使用麻紙這種相對比較奢侈的載體來傳送情報了,因為它比較柔軟適合折疊,容易藏匿在各種隱秘的地方,且價格比縑帛要便宜。

陳恭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將這二十余條情報歸類。根據蜀國司聞曹的術語,有些情報屬于“硬”資料,比如鄴城衛戍部隊數量、關中地區屯田歲入、出使吳國的使臣姓名等,這些東西可以直接匯報;但有些情報屬于“軟”資料,比如隴西地區軍事指揮官的調動、朝廷官員的升遷或者新頒布的法令等。后一種情報,陳恭不能簡單地將其轉交給沔縣,他必須要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見解,并指出這一情報可能引發的后果和對蜀國的影響;如果涉及重要官員的調動,還得將當事人的詳細履歷、性格特征以及風評附上。

其實從理論上來說,這些工作不屬于間諜的職權范圍,間諜只是情報的傳輸者,分析情報是司聞曹下屬的軍謀司負責的。但由于有些軟情報只有由了解曹魏內部情勢的人分析才會有價值,所以在實際操作中,這類情報都是要經過陳恭的再處理,做出結論后才能送交沔縣。蜀漢第一次北伐失敗以后,隴西地區的情報網絡遭到了嚴重破壞,很多地下人員紛紛被捕,于是碩果僅存的陳恭在情報分析這方面就越發顯得重要了。

這一次的情報大部分都屬于硬情報,不必多做分析。陳恭想到這里,心情略覺輕松。他每一次分析情報時,都有些惶恐不安,生怕因自己的一時判斷失誤而造成蜀國的巨大損失。這時候,他注意到了麻紙上的最后一條情報。

比起前面洋洋灑灑的大段數據,這一條情報顯得很簡潔。不過陳恭知道,簡潔往往意味著不完全,這就需要他來補全。這一條情報是這樣寫的:“據信近日應淮之請遣給事中一名赴隴名闕。”這是簡寫的方式,將句子完全展開以后的意思是:從可靠渠道得知,最近朝廷應郭淮的要求派遣了一名給事中前往隴西天水地區,名字不詳。

面對這一條情報,陳恭皺起了眉頭。給事中屬于內朝官,是留在皇帝身邊以備顧問的,除非是隨駕,否則極少會離開京城前往地方上,與軍方也少有業務上的來往;然而現在情報顯示有一名給事中單獨前往天水,而且還是應天水地區軍隊最高負責人郭淮的特別要求,這就不得不叫人感到疑惑了。

“究竟這是為了什么呢?給事中的職權與軍方幾乎不重合,魏國也從來沒有皇帝委派給事中視察軍隊的先例。”陳恭對自己說,“看來必須要設法弄清楚派來的給事中到底是誰才行。”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將是一件相當重大的事件。因為即使是潛伏在鄴城的“赤帝”也無法知道這名給事中的身份,說明此行保密程度相當高,而保密程度高的東西從來都是非常重要的。

陳恭再一次仔細地閱讀了一遍情報,然后將這份麻紙丟進火爐里。這二十幾件事已經全部印在了他的腦子里,文件已經不再需要。盡量減少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跡,這是一名間諜在敵人內部生存的準則。

第二天陳恭早早起床,簡單地做了清潔后就推門走了出去。這時間本該是朝日初升,可天色依舊昏暗,抬頭可見一層陰郁的云彩籠罩在上邽,仿佛完全停滯了一般。

主記本來在太守府有專門的地點辦公,但是現在太守府除了太守馬遵的房間以外都被郭淮的部下征用,于是這些文職幕僚不得不去借城內平民的房子。陳恭辦公的主記室是一個草料場旁邊的木屋,這個地點并不算好,在大風天氣里經常會有草屑飛到屋子里。陳恭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這里離收藏朝廷文件與檔案的書佐臺比較近。要知道,作為一名肩負著分析工作的間諜,他必須擁有一個龐大的資料庫。

他先到主記室點卯。今天出勤的同僚并不多,很多人被派出去籌措物資還沒回來,還有幾個人尚未起床,整間大屋子里唯一一個伏在幾案上奮筆疾書的是孫令。陳恭認識他,這人有些才氣,只是恃才傲物,兩年前因為肆意臧否人物而被趕出京城,左遷到天水郡做文學祭酒。在大部分人心目中,在天水這種戰事頻繁的地方做文學祭酒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因此孫令一直郁郁不得志。

“喲,政卿,你起得好早啊。”

陳恭一邊放下傘,一邊朝他打招呼。孫令沒有抬頭,仍舊下筆如飛。陳恭知道他的脾氣,也不以為意,走到自己的幾案前,取出凍硬的毛筆擱在炭火盆上慢慢地燎。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孫令才長出一口氣,啪一聲把毛筆擲下去,像是終于完成了什么艱苦的工作。

“文禮,剛才你叫我?”

這時候孫令才意識到陳恭的存在,陳恭“嗯”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研著墨,徐徐道:“是呀,不過你全神貫注,沒聽到。”

孫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拿起寫滿草書的白紙遞到陳恭面前,道:“我正忙著出去提木料呢。”

“提木料?”陳恭驚訝地問道,“怎么,這一次上頭派你去把木料運出上邽嗎?”

根據軍方的命令,戰略物資——尤其是木材和糧草——要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上邽,現在居然還有木材從上邽流出到別的地方,這不能不讓陳恭感到奇怪。

“對。不好不好,時間來不及了,不跟你多說了,你保重。”孫令一邊手忙腳亂地把奏章草稿收拾好,一邊披上棉袍,整好幅巾,與陳恭拱手告別。

送走孫令之后,陳恭回到幾案前,開始思考那名神秘的給事中的事情。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朝廷中的給事中到底有哪些人,給事中的名單一旦搞清楚,就可以把那個人的身份范圍縮小很多。就在這時,魏亮一腳踏進門來。

魏亮是天水郡太守府的門下書佐,五十多歲,全身最醒目的就是他那個碩大的酒糟鼻子,以至于很多人懷疑他有西域血統。保管檔案的書佐臺正好是他的職權范圍,陳恭剛才就一直在等他。這家伙嗜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看他一進門那副迷糊的樣子,就知道昨天晚上又偷偷喝酒了。

陳恭湊到他面前,小聲說道:“喂,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酒喝啦?”魏亮先是擺擺手,晃著腦袋說怎么會怎么會,然后打了一個酒嗝,這才壓低嗓門道:“文禮,昨天我碰見個高興事,所以多喝了幾杯,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要是被郭將軍聽見了可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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