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混沌世界 (7)

桌上的酒菜杯盤狼藉。兩人慌張的神態。貓貓半掩半敞的浴袍——地龍在一秒鐘之內都看到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沖上去一把掀翻桌子。稀里咣當一陣響,杯盤全碎了。林平尷尬地上前拉他,被他甩手一巴掌:“啪!”脆脆的。貓貓也撲上來,一手掩著浴袍,一手阻攔:“地龍,你瘋啦?……”地龍兇狠地瞪了她一眼,咬咬牙,一把扯住她的浴袍,猛一使勁:“嚓——!”浴袍被他整個兒撕爛了。扯下來,一揚手拋向空中。貓貓就穿一條三角褲,赤身露體。她稍愣了一下。臉一紅,忽然一歪頭,問地龍:“美嗎?”地龍啐她一口:“無恥!”如獅吼。搖搖晃晃奔樓下走了。樓上,貓貓在瘋笑:“格格格!……呵呵呵!……”

九 黃毛獸失算

天一擦黑,柳祖宗底下的茶館門前,又聚滿了人。人們扯些閑撇子,熬時間。也有耐不住嬉笑打鬧的。幾個娘們在人堆里亂喊著:“潘金蓮,小淫婦兒。”“李瓶兒,大大就愛你個白屁股!”互相取鬧,亂成一團。

大伙都在等黃毛獸。等得心焦。

黃毛獸以往說書,不外公案武俠。雖聽著帶勁,但隔朝隔代,又兼云里霧里,不像人間事。明知是胡編派。但這次不同。《金瓶梅》開書以來,令人耳目一新。里頭并無多少驚險奇特處,無非說些衣食住行、家庭瑣事,卻極見人情百態。街上人聽了,竟如身邊事,隨手拈來。因此,越聽越想聽,越品越有味兒。更兼黃毛獸墜入書境,模仿人物,一會兒鶯聲燕語,一會兒拿腔捏調,惟妙惟肖。把一部《金瓶梅》活脫脫搬來,各樣人等歷歷如在目前。真是不可一日不聽,不可一段不聽,不可一句不聽。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引了來。只是,她不和人合群。自己搬個小板凳,坐在人群外。靜靜地聽。聽完了便走。

一般情況下,書場極靜。但當黃毛獸說到床笫之歡時,書場便亂。幾個娘們就喊:“黃毛!你個狗東西,就不能跳過去說嗎?”黃毛獸便笑吟吟地停住了,故意問男人們:“咋辦?說不說?”男人們便笑著嚷:“別聽那些娘們的!只管說!”孔二憨子每每站起來發火:“就你們這些熊娘們亂打岔!要聽就聽,不聽拿驢毛塞上耳朵!”于是,又惹得一群娘們亂罵孔二憨子。亂一陣子,黃毛獸依舊接著說。那些床笫交媾的情節,不唯不跳過去,反而說得淋漓盡致。女人們便低頭“哧哧”笑,耳朵支棱著;男人們呵呵笑,盯住黃毛獸的臉,孔二憨子聽得口流涎水,抓耳撓腮。老尼姑依然是靜靜地聽,無任何表情。

今天,人們說著鬧著,天已大黑。仍不見黃毛獸到書場來。便有些坐不住了。有人就喊:“二憨!你去看看,老黃別不是有什么事。咋老不來呢?”大家也附和,催他快去。孔二憨子一抱膀:“你們咋不去?半里路呢!”大伙又嚷:“還不明擺著?只你去能喊得來!旁人誰有這大面子?”孔二憨子緊緊褲腰帶:“我去!”大步流星奔街南去了。心里卻極高興。原來自己還這么體面!這是他從來不曾意識到的。

黃毛獸家在柳鎮最南端。三間青磚瓦房。兩間廚屋。圍著磚墻院。極幽靜。旁邊只有花妮一家鄰居。再往南,僅一路之隔,便是又深又密的柳樹林。這里距街里足有半里多路。孔二憨子體笨。一陣好跑,熱得牛犢子似的,喘吁吁兩嘴冒沫。他扒在門縫上往院里瞅,一片漆黑。便捉住門環直搖:“嘩啦嘩啦!……”一邊高聲叫:“大叔,大伙等你去說書呢!”叫了好一陣不見動靜。又繞到屋后,在后窗上拍打:“嘭嘭嘭!……老黃叔!……嘭嘭嘭!……”

黃毛獸在家。天一落黑就摟著啞巴睡了。就是不吭聲。

他不干啦!

他忽然發現這些天自己非常愚蠢。蠢得像一頭豬。即使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憑一張嘴無論如何也敵不過一個書鋪子。那小子每日端坐書鋪,目不斜視,一言不發。原來是坐等我累垮呢!怪不得那么沉得住氣!

地龍——這個野心勃勃的鄉下表弟,黃毛獸恨死他了。他發現自己一向低估了他。

幾年前,地龍出現在柳鎮街頭的時候,才只不過是個擺書報攤的小家伙。黑不溜秋。兩眼憋瞪憋瞪的。連個招呼也不和人打。那時,他從來沒理睬過他。甚至很少去注意他。在小攤眾多的柳鎮街上,他太不引人留意了。

平時,地龍收了攤就住姑母家。姑母叫黃岳氏。黃岳氏也是黃毛獸的嬸母。這老寡婦一條腿瘸,不便勞動,多年來靠在門前擺個繡花攤掙錢。五六十年代時,這里大姑娘還時興穿繡花鞋。閨女出嫁,要坐花轎,陪送花裙子。黃岳氏手非常巧。能剪能繡,花樣兒栩栩如生。不少人家閨女出嫁,都要請她去幫做針線,一請就是一月半月。做完了付工錢。她是這一帶有名的花婆子,常有人請。閑下來時,就在門口擺攤。各種繡花針,各色繡花線,各樣剪紙花,各類裙裾花鞋式樣,應有盡有。讓人揀樣兒挑。她的花攤一擺上,很快就圍上一大群姑娘媳婦。黃岳氏門前也敞亮,眼前橫著東西街,往北沖著北大街。生意興隆。那時,她收入很高。連賣瓜子的江老太也比不上她。兩人有一陣子便不和睦。見了面,你挖我一眼,我挖你一眼。

七十年代以后,漸漸地再沒人穿繡花鞋了。閨女出嫁改用馬車、自行車,再后來用手扶拖拉機。體面人家也有請汽車的。姑娘們坐不成花轎,也不穿花裙子了。落后、土氣。黃岳氏手藝無處用,就改縫娃娃戴的虎頭帽,倒也能勉強維持生活。但已很艱窘。她和江老太的關系也好了。江老太無事也來串門,包一包瓜子,一路嗑著來。見著黃岳氏在家,順手丟一把給她:“嫂子,嗑!這牙呢,就得常活動。要不,掉得快。看你,半嘴牙沒了。看我,”她一張嘴,齜出一口白牙,“還是滿嘴牙。炒黃豆也嚼得嘎嘣響!”然后往門框上一倚(她愛倚,隨便哪里:樹、門框、墻角、人),便東家長西家短扯起來。

八二年春天,黃岳氏突然中風,一病不起。老人家就苦了。本來,黃毛獸是她親侄兒,不算沒有親人的。還是她把他拉扯大的。可他們斷絕關系已多年。黃岳氏罵黃毛獸:“養不熟的白眼狼!沒良心!”黃毛獸罵黃岳氏:“寡婦心,絕戶肺。這輩子沒好心眼,下輩子還當寡婦!”兩下勢不兩立。黃岳氏病倒,街上也有人勸黃毛獸:“算啦!快死的人了。不和她一般見識。”黃毛獸哼一聲:“我沒閑工夫!”心里想,還不如在家逗逗畫眉,玩玩啞巴呢。

黃岳氏無依無靠,多虧開茶館的二錘夫婦照料。那時,地龍在街上設書攤已有半年。但不逢集便回家去,并不常住柳鎮。打那,岳老六說:“地龍,往下就住柳鎮吧。也好早晚照料你姑母。”地龍就常住下了。岳老六還嫌不放心,隔幾天就來一趟。老姐姐是個苦人,不能讓她臨死也覺孤單。

到去年秋后,黃岳氏病重。黃毛獸突然熱心起來。一天看望幾趟,還買了雞蛋、點心。此時,老寡婦已水米不能進。其實,黃毛獸是看中了她那一片地方和遺產。特別那片地方,蓋個說書廳再相宜不過。但為時太晚了。

黃岳氏三天后就死了。臨終前,當著眾人面,她留下遺囑:身后一切財產都歸地龍!街上人都不大服氣。但又無話可說。黃岳氏雖孤身一人,卻堅持不吃五保。和岳老六當年堅持不入社一樣,自食其力。和別人無瓜葛。

但黃毛獸不甘心!

老寡婦埋葬當晚,他就來清點遺物。準備扒掉舊房子,蓋說書廳。地龍看他翻弄,也不吭。黃毛獸要搬東西了,地龍一腳踩住:“別動。這東西都是我的了!”

“你的!”黃毛獸抬頭看他一眼,仿佛剛剛發現他存在似的。慢慢直起腰,“你算什么人?——親戚!我是她親侄子,理當繼承財產!”這邊一吵,街口呼啦擁來一群人。

地龍虎虎盯住他的臉:“早幾年,你干什么去了!老人家生病,你伺候一天了嗎?”

這話說得有板有眼!當著眾人面,黃毛獸有點下不來臺。他沉著臉打量,第一次發現,面前這個長著四楞子頭的小伙子,已經像個人物了。他很結實。胸肌鼓凸,臂膀粗壯。叉著腿。臉如鐵砣子,冷颼颼地和他對視著。

黃毛獸忽然干笑了兩聲:“我和嬸母不和,那是俺娘兒倆的事。與外人無涉!——各位街坊都在,老話說,‘親不壓族’!繼承權理當是我的。你們說句公道話,在理不在理?”便有幾個人附和:“是這話!親不壓族,老規矩哩!”黃毛獸精神一振,沖地龍點點頭:“至于你侍奉過老人,我也不虧待你。屋里屋外的浮財,凡能拿動的都歸你。這行了吧!”

看熱鬧的人便都竊竊私語。大伙對黃毛獸從未侍奉老人固然也看不上。但談到繼承權,多數認為還是應屬老黃。大家不懂法律,便按舊俗。解放前私人賣地,也須先問親族。親族無人買,外人才能伸手。此謂“親不壓族”。繼承財產就更不用說啦。東西再多,親戚(哪怕是出了嫁的親閨女)也不敢拿一根草棒。再說,黃毛獸答應把浮財都給地龍,這也很夠意思了。于是就有街上人插嘴:“老黃這話在理!年輕人,不要爭了。能拿的東西拿點,回家算嘍!這里是柳鎮,不是你們岳莊!”話里帶著諷刺。

地龍也不吭聲。

黃毛獸越發大量。跺跺腳,一指黃岳氏的三間破草房:“這三間屋也歸你!你盡管扒掉。磚草木料,我一點兒不要!——這總歸行了吧?”

“天爺!人家老黃就是不愛財。”“看這話說的,有心胸!”“走南闖北的,老黃是誰?肚量大哩!”眾人議論紛紛。都贊成黃毛獸。江老太瞪了黃毛獸一眼:“憨熊!拿東西往外拋。便宜那小子了!”又有人嘀咕:“這下,他該滿意了……”

地龍不動聲色地聽著街上人議論,一股火氣在心里燒。他知道街上人會護著黃毛獸。可他決不后退。等他們議論足了,才慢條斯理地說:“姓黃的,你別裝得那么大量!要說浮財、房子,我還不在乎呢!”

“那你要干什么?”黃毛獸一伸頭。

地龍用腳尖點點地上:“我就要這塊地皮!”

“啊——!”

不僅黃毛獸,連所有街上人都大吃一驚。

是的。地龍早就看中了姑母家這塊地皮。這片半畝大的宅基,正沖著丁字街口,日后蓋個書鋪子再好不過。

黃毛獸火冒三丈——兩人想到一塊去了!

街上人亂嚷嚷開了:“你算什么東西!”“你是哪兒人?”“八不沾邊!”……

黃毛獸扯起地龍,要去鄉政府評理。兩人正在拉扯,民政助理老裴聞訊趕來了。他和黃毛獸是酒友。街上人都知道的,先松一口氣。果然,老裴問明情況,當即明斷:“浮財歸地龍處理。地皮由老黃使用。我代表鄉政府,就這么定啦。都回去吧!看什么!”等黃毛獸和街上人全走光,老裴又拍拍愣在那兒的地龍:“小伙子,什么東西都爭得,唯獨這地皮爭不得!地皮歸國家,你不是街上人,所以沒使用權。懂啦?別難過,收拾收拾東西吧。”也走了。

等人走凈,地龍真的難過了。姑母一死,就要被人攆走,柳鎮再無立足之地。冷靜想一想,老裴的話是對的。可這么著回家,又實在憋氣。他決定上訪。現在不是支持農民進入城鎮辦企業嗎?都這么卡著,誰能進得去?難道要農民背著地皮進城鎮!

第二天,地龍把屋門一鎖,搭車去了縣里,一頭撞進縣政府。誰知,信訪辦公室和老裴的意見一樣。地龍心冷了。他在縣政府大門外踟躇半天,心里酸酸的。忽然想到文化局和團縣委。說不定他們會支持的。他二次返回縣政府大院,先到文化局,又到縣委大院團委辦公室。沒想到,事情有了轉機。這兩家都很同情。他們正打算要在偏遠的柳鎮發展文化事業。都答應幫忙。地龍忐忑不安地先回來了。

他一回到柳鎮,又傻了眼。姑母家的門被人砸開。七八個街面上的老女人,由江老太打頭,正在亂拿東西。地龍驚奇地問:“你們……干什么?”江老太翻翻白眼:“干什么——你說干什么?這都是黃嫂活著時借俺們的東西。如今死了,還能留給你!”氣沖沖抱起一床八成新的棉被,提兩個熱水瓶,奪門而出。其余女人也各揀成色好、拿得動的,滿載而歸。地龍眼睜睜看她們走了。

事過沒幾天,縣文化局、團縣委來了人。先到鄉政府,后到街上,和當地干部商量,要征用黃岳氏這塊地皮蓋書店。鄉政府和街上干部看上頭來了人,只好同意。事情辦妥,縣里兩家單位便正式委托地龍經管這塊地方。地龍非常感動,當即拿出兩千塊錢做征用費。他們說:“不用。錢由我們付,算對你的支持。房屋由你蓋。往下有什么困難,再找我們。”

黃毛獸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子,惱火透了。他急慌慌找來:“我也是個說書藝人,你們咋偏心眼哩!”文化局那位老同志很和藹地說:“哪能偏心眼呢?你是老黃河邊有名的民間藝人,咱文化局榜上有你大名哩。你在茶館說書,不是挺好嗎?形式隨便,方便群眾。地龍辦私人書鋪,是件新事。全縣就他一個,應當支持。你們既是表兄弟,又是文化上的同盟軍哩!是不是啦?哈哈哈!……”那老同志很會做工作,又是勸說,又是撓癢。黃毛獸被他弄得進退不是,氣得“呔”一聲,走了。

一場地皮官司,就這么窩窩囊囊打輸了。那小子趕上好行市啦!直到幾個月后的今天,他一見那書鋪子就恨得咬牙切齒。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庆市| 长垣县| 田林县| 加查县| 山东| 和政县| 务川| 马边| 安福县| 普格县| 乳山市| 延寿县| 邛崃市| 定兴县| 资兴市| 山阴县| 太仓市| 永德县| 岑溪市| 得荣县| 潼关县| 西盟| 卓资县| 鞍山市| 桦甸市| 忻州市| 深州市| 淮南市| 罗城| 内江市| 新丰县| 常熟市| 台北市| 北流市| 河北区| 济阳县| 虞城县| 白河县| 建湖县| 资兴市| 运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