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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郎君不騎竹馬來

肖豫鄂那部雅閣的后視鏡被刮了一下,車門上也蹭掉兩道長漆,于是站在大馬路上,冷著一張臉和對方理論。搶道還刮花了她的車,怎么也是她有理。

的士司機見她不是好說話的樣子,一面爭辯,一面就呼電臺。肖豫鄂心中大怒,想,你會搬救兵,難道我不會嗎?正開車門翻手袋找電話,后面車道上卻有部車停了,有人伸頭就沖她喊:“豫鄂!豫鄂!”

稍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像在喊“魚兒魚兒”,引得遠(yuǎn)處人行道上的人都朝這邊望。她心中更怒,這么多年,康劍就從來沒有出現(xiàn)得令她愉悅過。

從七歲她翻柵欄被掛住裙子,他笑嘻嘻地站在柵欄那頭,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到九歲時上課開小差,被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再往后,十二歲辦黑板報畫砸圖畫,十五歲被筆友追到學(xué)校里來,十七歲暗戀隔壁班帥哥無望……他無時無刻不是在她最窘迫的境況中出現(xiàn)。好在高中畢業(yè)后他“小人家”出國灌洋墨水去了,不然若不幸和他念同一所大學(xué),她非在最美好的年華里郁悶死不可。

可不過清凈了幾年工夫,他竟然又大搖大擺殺回來了,重新隔三岔五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連偌大的城市,出了小小的交通意外,他也可以正巧路過。

的士司機看到康劍氣勢凜凜身材高大,氣焰迅速地低下去。肖豫鄂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雙方都懶得報警,于是的士司機賠了一百塊錢。肖豫鄂將粉紅色的鈔票往手袋中胡亂一塞,問康劍:“吃不吃飯?”

“吃。”他很干脆地回答,“正好餓了。”又指了指她的車,“多少年了,還不換?”

肖豫鄂給他一個白眼:“沒錢。”

康劍的車是一輛嶄新的悍馬H2,肖豫鄂雙眼發(fā)光:“小康,又發(fā)財了啊。”

康劍前年才回國,車已經(jīng)換了三部,他十分不滿地斜睨著肖豫鄂:“再叫我小康我今天就點澳洲龍蝦。”

肖豫鄂的聲音比他還要不滿:“怎么又是我請客?你比我有錢。”

康劍一臉的坦然:“你沒聽說過越有錢的人越小氣嗎?”

結(jié)果先將她的車撂到店里去補漆,然后蹭他的車過江去吃小龍蝦,兩個人吃得撐死也不過九十大元。肖豫鄂將的士司機剛給的百元大鈔往桌子上一拍,十分豪氣地說:“老板,不用找了——拿十塊錢的烤蝦球打包。”

康劍偷著樂,偏偏被她看見:“笑什么,正好晚上宵夜。”

在路上蝦球就被她吮指啃完,辣得她直咝咝地吸氣,一迭聲嚷口渴。康劍沒轍,只好順路將車開到上島去。一杯冰水還沒喝完,康劍的手機已經(jīng)響了,講電話時他語句簡短,只有幾個基本的單音節(jié)嘆詞:“啊”、“嗯”、“哦”,最后說了句“不行”,就將電話掛了。沒一會兒又響起來,這次他干脆不接了,直接關(guān)了機。肖豫鄂想到那部《手機》里哼哼哈哈的接電方式,已經(jīng)禁不住樂了:“小康子,是不是被查崗啊?最近這個好彪悍,竟然敢查你的崗。”

康劍狠狠瞪了她一眼。死男人臭要面子,又被她戳到了痛處。肖豫鄂正是樂不可支的時候,猛然看到走道那頭過來一帥哥,模樣周正得竟有幾分像趙文瑄。養(yǎng)眼的當(dāng)兒肖豫鄂就只會捧著杯子啜冰水了,連上島都有帥哥出沒,祖國真是建設(shè)得越來越美好了。

哪曉得帥哥竟是沖康劍來的,兩個人高興得不得了,你一言我一語講了足足有幾分鐘,康劍這才想起來還有肖豫鄂沒介紹。“肖豫鄂。”康劍說得極快,倒像是“小魚兒”,肖豫鄂趕緊解釋:“肖邦的肖,河南的豫,湖北的鄂。”

帥哥笑起來眼角猶帶三分桃花意:“我叫展軼。”

展帥哥與康劍有生意上的往來,兩個人談得情投意合。好在帥哥相當(dāng)會做人,怕冷落了肖豫鄂,微笑著問:“不知肖小姐的名字有什么來歷,這樣的獨特。”肖豫鄂一看到帥哥笑就喜不自勝:“是我爺爺給我取的,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在河南工作,我出生時他正巧調(diào)到湖北,于是我的名字就叫豫鄂。”

康劍突然插了句話:“我認(rèn)識你十幾年了,怎么從來不知道還有個這樣的典故?”

肖豫鄂沖他不懷好意地一笑:“你又沒問過我。”康劍哧地笑起來:“幸得你爺爺當(dāng)年沒在黑龍江,后來又沒調(diào)新疆,不然給你取名叫肖黑新,小黑心,哈哈。”

肖豫鄂痛恨在展帥哥面前還被他這樣取笑,伸長了腿就在桌子底下狠狠給了他一腳,直踹得他齜牙裂嘴,這才覺得心里好生痛快。

從咖啡廳出來后肖豫鄂拼命使眼色,康劍總算心領(lǐng)神會,對展軼說:“我還有事要過江去,能不能請你幫忙送肖小姐回家?”

展軼自然答應(yīng),等登上展帥哥的奧迪A6,肖豫鄂沒忘在心底感謝康劍,這家伙總算知情識趣了一回。車上CD放著一首《Riders on the Storm》,伴音里風(fēng)雨瀟瀟,車窗外卻是一輪皓月,夾在城市的高樓間,忽隱忽現(xiàn)。

展軼的聲音也在這樣的夜色里生了磁性:“肖小姐和康劍認(rèn)識很久了?”

她想了想:“十八年了。”

哇,真是久,久得已經(jīng)夠張愛玲寫一部小說。

果然展軼笑起來:“真是久。”

她怕展帥哥誤會,連忙地撇清:“那小子重色輕友,當(dāng)年我?guī)退f了多少情書,傳過多少玫瑰啊。高考后他和小女友分手,還是我在公園里陪他走了一下午。出國不到三個月,馬上認(rèn)識一臺北妹妹,打越洋長途還不忘夸人家美麗動人。現(xiàn)在照舊是這樣,一看到美女,就將咱們這班老友置之腦后。”

展軼的笑聲似從胸腔中發(fā)出,帶著嗡嗡的震鳴,好聽極了。可惜她住得太近,沒一會兒就到了小區(qū)門口,才近十點鐘。搬出來時老媽對肖豫鄂約法三章,頭一條就是十點以后不許帶男人回家。縱然帥哥笑容可愛,可是老媽知道后會啰唆三個月,后果嚴(yán)重點說不定立刻逼她搬回家去。帥哥笑得再燦爛,她亦只好忍痛割愛。

好在緣分天注定,雙休日和銀瀾逛街累得腳脖子疼,兩個人到真鍋歇腳,一杯藍(lán)山?jīng)]喝完,銀瀾就直沖她笑,害她以為自己是不是臉上有黑印、扣子扣錯了、弄花了口紅,只差要去洗手間仔細(xì)端詳了。銀瀾這才告訴她:“妹妹,走桃花運啊,那邊一帥哥看你好久了。”

轉(zhuǎn)過頭去,呵,果然驚喜,是展軼。

他起身過來,笑時依舊眉梢有點點上挑:“真是肖小姐,我怕認(rèn)錯,一直不敢過來打招呼。”

難得她今天穿了裙子,又有中規(guī)中矩的妝容,連頭發(fā)都一絲不亂,那是因為今天要回去見爺爺。這副假淑女的樣子與那天張牙舞爪的形象大約差了太遠(yuǎn),看到展帥哥眼中掠過類似驚艷的神色,她只好連笑容也裝得矜持起來,和展帥哥語焉不詳?shù)亓奶鞖狻⒘目Х取⒘臅r事新聞。銀瀾在一旁笑吟吟地看,只差沒在臉上寫“我是燈泡不必理我”八個大字了。

一出來,銀瀾就說:“車子下午我借用啊。”拿了鑰匙便揚長而去。展軼也忍不住笑:“肖小姐,我送你吧。”

今天他車子CD里放的是《下一次真愛》,余文樂的聲音有些平庸,可是旋律清亮,車窗外陽光晶瑩,連馬路上滾滾的車流亦是可愛。“我等待下一次的真愛,這樣也不壞,就算現(xiàn)實有一點難捱。”

從后視鏡里也能看見自己微微的笑容,展軼也看到了,問:“你笑什么?”她不答話,過了幾秒鐘,展軼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開始得這樣莫名其妙,沒過多久人盡皆知她有了帥哥男友。康劍給她打電話,敲她請客:“怎么著也得謝謝我這介紹人吧?”

介紹人,虧他想得出來。她痛快地答:“行啊,可你得帶現(xiàn)任來。”

沒想到他真的帶了現(xiàn)任女友來,大眼長發(fā),模樣像張柏芝,美得連她也挑不出半分毛病。趁人家去補妝她連忙對康劍說:“小康,下回打電話千萬別關(guān)機了,這樣的美女,每天查崗也值啊。”

康劍的眼鋒嗖嗖地剜過來,展軼早已經(jīng)樂了:“小康?《天龍八部》里的馬夫人啊?”

康劍拿起餐牌來,真的就點了澳洲龍蝦。

不過四個月,和展軼分手后她打電話給康劍,有氣無力:“請我吃龍蝦吧。”

結(jié)果吃龍蝦刺身,芥末辣得眼淚滾動,終究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名正言順紅了眼眶。康劍閑閑地說:“你不是要哭吧?我認(rèn)識你這十八年,可沒見你哭過。”

她一口氣嗆在喉嚨里,半晌才做得聲:“誰要哭了?”將餐巾往桌上一拍,“不過是個臭男人,不值得。”

隔著桌子陪著她的也是臭男人,怔了一怔,像是啼笑皆非。

回去的路上風(fēng)大雨大,她蜷在座位里。這樣的天氣,真是應(yīng)情應(yīng)景,車子走在橋上,暴雨如注,水聲隆隆,連路燈都在豪雨中淡薄成稀疏的橙紅。一根根拉索從身旁掠過,四面都是茫茫的水汽,橋像是正往江中沉去,無數(shù)的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雨刷開到最大也無濟于事。

他的手機響起來,一閃一閃的頭像躍動,她斜睨瞧見明明是張柏芝,他卻將電話掛掉了。

她嘀咕:“干嗎掛人家電話?”

“要你多管閑事。”

本來他們說話向來都是這樣一句頂一句,不等她再說話,他竟數(shù)落起她來:“肖豫鄂,你自己說說,你談過多少次戀愛了,每次為了芝麻綠豆大點小事就不要人家了。世上的好男人多了去了,可你再這么挑揀下去,再多的好男人也不多了,你當(dāng)心嫁不出去。”她悶悶的:“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要你多管閑事。”

手機重新唱起歌:“Alas,my love,you do me wrong.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一閃一閃的頭像還是張柏芝,他看了一眼,關(guān)掉了手機繼續(xù)訓(xùn)她:“反正下回我不管你了,照你這樣子,活該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她冷笑:“我嫁不嫁得出去關(guān)你什么事?你憑什么來管我?你以為你就是好男人了?那你還動不動就關(guān)手機?我告訴你,你女朋友給你打電話,那是關(guān)心你,你有的沒的手機一關(guān),她難道不以為你出了事,難道不著急?”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你少管閑事,你管好你自己就成了。”

“我怎么管不好我自己了?”肖豫鄂終于也火了,“你憑什么多管閑事?你憑什么?”

轟轟烈烈的大雨鋪天蓋地地澆下來,車子像是被卷在水中,他一腳踩下剎車,濺起來的水飛出老遠(yuǎn)。他氣得全身發(fā)抖:“肖豫鄂,你別得寸進(jìn)尺!”他失了理智,那一句話終于脫口而出,“你不過仗著我愛你。”

世界終于靜下來,完了,一切都完了。

十八年來最說不得的一句話,他鬼使神差一樣說了出來。車窗外什么都看不到,一波波的水降下去,路燈的光華在水中扭曲,滟滟的,如同整個世界陷入了霓虹。

十八年前她七歲,翻過柵欄去摘橘子樹上的青果子,不想柵欄掛住了裙子,不遠(yuǎn)處有小男孩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她的臉讓太陽曬得紅紅的,鼓起嘴來狠狠瞪他。他們家昨天才搬到她家隔壁,一口京片子,讓小小的她也能聽出調(diào)侃:“你這是在學(xué)小山羊跳柵欄?”

就這樣結(jié)了梁子,他比她大兩歲,他因為插班矮了一級,小學(xué)四年級時她又跳了一級,最后和他混成了一屆。到了初中,在班上他年紀(jì)最大,她年紀(jì)最小,吵起架來肖豫鄂不是對手,氣得最后一句甩過去:“我和你有代溝!”再往后來,隨便吵架,三句話沒完就是:“我和你有代溝。”也不管他是不是被氣得七竅生煙口吐鮮血,肖豫鄂施施然就徑自踱開了去。

高中時代她出落得明朗可愛,穿鵝黃色的T恤,短發(fā)像朵蒲公英,柔軟地盛開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坐在高高的欄桿上放聲大笑,眼神清澈如同她身后的天空。

他猶豫了一個多月,終于將信遞到她手上,轉(zhuǎn)身就走。

當(dāng)天中午在食堂她朝他走來,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連手里的不銹鋼勺子也在微微發(fā)抖。

她笑得陽光燦爛:“小康,信是給誰的啊?寫得真是聲情并茂,一往情深,沒想到你竟有這一手。可你總得跟我說是給誰的,我才好幫你遞出去啊。”

那樣那樣的窘迫,再沒有辦法掩飾,他賭氣說了班上最漂亮的一個女生的名字,她半天才翻白眼:“什么品位?”硬生生又甩下一句話,“我和你有代溝。”

她急急地往外走,背影微微聳動,他想她必是暗暗地笑不可抑。

信上沒有稱謂,那四個小時里她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以為,信是他寫給自己的。

她急急地往外走,背影微微聳動,得到的答案多么難堪,她全身發(fā)抖,才能讓自己不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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