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在宋小貝臉上擰了一把,雙手握刀,揮了出去。
宋小貝一閉眼睛,方聽到風聲,便覺臉上一涼。她只道臉已經被劃傷了,眼淚流得更多。
卻聽得朱灰灰哈哈大笑:“奶奶的!你比老子還窮!”
宋小貝怔了一怔,覺得臉上似乎沒什么疼痛,心中奇怪,張開眼睛一看,心中喊了一聲“媽呀”,又把眼睛閉上了,臉紅如火。
便只那睜眼的一瞬,她也看清楚了。“玄陰二煞”之中的那個黑漢褲子堆在腳面上,光著兩條黑毛大腿,僅穿著一條有四五個破洞的犢鼻短褲……
她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心卻輕松下來,原來小妞那一刀,不是割向自己臉蛋,而是割向黑漢腰帶的!這財煞……太小氣了,貪了那么多財,居然吝嗇到這個地步,連短褲……也舍不得穿好的……
黑漢瞪著眼睛,一張臉漲得黑里泛紅,苦于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罵了朱灰灰好幾百句。
朱灰灰撇撇嘴:“窮鬼!”不再理他,一轉身,揮著刀又把老道和陳一郎的腰帶削斷了。把人家腰袋里、懷里的東西,不管大小,全搜羅了塞進自己的袋子。
三個男人光著六條大腿,面面相覷,他們素日里打家劫舍,沒想到,這次反被人搶了!
還剩下個宋小貝,朱灰灰才不管她是不是女的呢,準備照樣處理。
刀剛放到她的腰帶上,耳邊突然聽到一聲輕咳,聲音不大,卻清晰得緊。
朱灰灰一哆嗦,手腕沒控制住,登時把宋小貝的腰帶割斷了,衣襟散開,刀尖還在她腰上拉了一道口子,雖然不深,但血卻流得不少。
她應變迅速,直接把刀架在宋小貝的脖子上,不管來者是敵是友,手里扣個人質再說。
回眸一看,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
男的儒雅雍容,女的麗質無雙。
朱灰灰頓時放下心來,拋下刀,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樂呵呵地道:“夫人、先生!我捉了幾個壞人!”
先生和夫人的神色一片冷凝,打量了她一會兒,突然問道:“魚小妖是你什么人?”
朱灰灰睜大眼睛:“啊?”
先生的眼里寒芒一閃:“你還裝傻!”
朱灰灰莫名其妙:“啊?”
夫人凝視著她,一向宛如能夠包容天地蒼生般的美麗眼睛淚水盈盈:“朱灰灰,那魚小妖,可是你的師長親人?”
什么魚小妖?朱灰灰聽不懂,可是看夫人哭了,心里憐惜,想要拉她的手安慰。
夫人身子一避,眼神里竟然帶著深深的嫌惡。
朱灰灰看懂了她的眼神,不禁身子一震,后退了兩步,一張粉撲撲的小臉,剎時變得蒼白。她是真心地喜歡這位先生和夫人,才肯和他們在一起。可是現在,他們討厭她了……
她本來甚是賴皮,人家越不喜歡她,她越去招惹人家,越惹人家厭惡,她就越覺得好玩。但是,那都是對陌生人的惡作劇而已,她的骨子里仍然有著天生的高傲和倔強——她喜歡的人,如果人家不喜歡她,她就絕對不再往人家跟前湊!
所以,當認為楓雪色想要擺脫她的時候,她便義無反顧地走了;也因此,現在發現先生和夫人厭惡她,她心里頓時冷了,立刻退開,離得他們遠一些。
她這樣退開兩步,再退開幾步,只是下意識所為,但在先生和夫人的眼里,卻是一種心虛的表現。
那先生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聲音冷得像玄冰:“說!魚小妖是你什么人!”
朱灰灰只覺得腕骨疼痛欲裂,額頭滲出豆粒大的汗珠,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心中委屈至極,死死地咬著嘴唇不喊疼,眼淚卻一顆顆掉了下來。
那夫人雖然對朱灰灰甚是惱怒,但心腸柔軟,見她疼得流淚,忍不住握握先生的手,示意別嚇到她。
那先生看了看夫人,深深吸了口氣,緩緩松開朱灰灰的手臂:“朱灰灰,我們夫妻可有對不起你?”
朱灰灰一邊揉著手腕,一邊搖了搖頭,在心里告訴自己:他們救過咱,咱不能罵他們,肚子里也不罵……
“那么,你告訴我們,魚小妖是你什么人?”
朱灰灰擦著眼淚:“你們總問魚小妖魚小妖的,誰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又不認識!”
“你不認識魚小妖?”夫人問。
“不認識!聽都沒聽說過。”
夫人和先生對望一眼,怎么可能?色煞身中的毒、這孩子行事的乖悖違戾,明明是那人的風格……
他們久等朱灰灰不回,不知出了什么事,便一起來找她。在村口的茶棚里,先救了被綁著的齊云五義。這五人雖然精神萎靡,好在都是外傷,先生和夫人一邊幫他們敷藥,一邊在他們吵來吵去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夫妻倆怕朱灰灰出事,立刻順路來救。
當他們找到她的時候,正看到色煞中毒而死。
那種奇異的毒,令先生和夫人同時止住腳步,相顧失色。
在朱灰灰逃走,“狼狽為奸”等四人追趕而去之后,他們夫妻緩緩地向倒在地上的色煞走了過去。
可是還不等他們檢驗,那具尸體全身上下冒出一股濃黃色的煙霧,肉身迅速塌陷、腐爛、風化,一刻鐘不到,竟然連骨頭都化沒了,空地上一片焦黑,僅留下數粒殘渣。
看到這個情景,先生和夫人霽月般光輝開闊的心,同時沉了下去。沉到了海底深淵,沉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令他們萬劫不復的晚上……
是她!普天下除了她,沒有人能制出這種狠烈的毒!
那個魚小妖!
那個偷走了他們健康可愛的寶貝,卻還回來一個生不如死的嬰兒的蛇蝎女人!
往事如煙掠過,兩顆心被惶急、憂慮、憤怒、怨恨……種種不良情緒塞滿,他們勉強控制著自己,去追朱灰灰想要查個清楚。于是在“狼狽為奸”四人準備行兇殺死她的時候,出手制住了他們。
此后,他們便站在樹后,冷眼看朱灰灰對付敵人的手段,越看越是心寒!
這個孩子的行事作風,與當年的魚小妖如出一轍!雖然魚小妖的行徑是偏重于歹毒,而朱灰灰這孩子,卻是極其陰損——但都是一樣的邪惡和妖異,若說她們沒有關系,誰信?
夫人心里郁結難舒,再問:“朱灰灰,那邊那個年輕人,是怎么死的?”
朱灰灰很誠實地說道:“我不知道。”
眼見先生和夫人面上浮起懷疑之色,她心中一陣難過,枉她這樣相信喜愛他們,他們卻不信她的話!
先生和夫人對望一眼,袖子飛出,拂開了“狼狽為奸”和玄陰二煞”的穴道。那三個男人動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提褲子。
黑漢對著朱灰灰破口大罵,如果不是兩只手抓住褲腰,只怕就要撲上來打。
老道急忙止住他:“二弟,別在先生和夫人面前無禮!”
黑漢眼睛一瞪,剛要反駁,陳一郎和宋小貝兩口子不顧身上還在流血,上前跪倒施禮:“晚輩白云樵叟弟子陳一郎、宋小貝,參見晨先生和晚夫人!”從前,他們隨侍在師傅身邊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兩人一面,雖然十多年過去了,但那位夫人容貌卻一點沒有變化,因此一眼便認了出來。
那黑漢怪叫一聲:“什……什么?他們是晨先生和晚夫人?悲空谷的晚夫人?大慈女菩薩、神醫晚夫人?”
晚夫人含笑點頭,“你好!正是拙婦!”只是心中紊亂,笑容里也帶著悲苦。
那黑漢神情激動,“撲通”跪地,磕了三個頭:“晚夫人,家母碧落仙子,在十八年前遭人暗算,蒙您所救,一直囑我代她向您磕頭!”
晚夫人點頭:“原來是故人之子。令堂可好?”
那黑漢眼睛一紅:“家母已于九年前故去了。”
晚夫人微微一怔,輕輕地嘆了口氣。見陳宋夫妻的身上都流著血,伸手入懷,拿出一小瓶藥,遞給陳一郎:“你們夫妻雖然都是皮肉傷,但流血過多,仍于身體不利,還是先敷好傷再說吧!”
陳一郎雙手接過藥瓶,躬身謝過。
晨先生則向他們詳細詢問色煞的死因。
朱灰灰在一邊聽著他們的談話,心中一片茫然。
晚夫人!
悲空谷的神醫!
瓷器姑娘的媽媽!
她和他們一起近一個月的時間,都沒有問過先生和夫人是誰,原來他們就是瓷器姑娘的爸爸媽媽,大俠要去求治眼傷的神醫!
啊呀!夫人這一個來月都和自己在一起,大俠去悲空谷,不是撲了個空?他的眼睛可怎么辦啊?
朱灰灰一顆心,頓時急了起來。想要說話,卻見先生和夫人連眼角都不瞥自己一下,心知他們對自己厭惡至極,有心賭氣離開,始終還是掛念楓雪色的眼睛,于是硬著頭皮道:“夫……晚夫人……”
晚夫人看了她一眼,雖然臉上的嫌惡稍稍斂去,但神色間總有些冰冷冷的,已不復往日的慈愛。
朱灰灰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對待自己,又委屈又難過,低下頭,停了一下,鼓起勇氣:“那個,我……我認識您女兒晨暮晚姑娘!”
晚夫人淡淡地“嗯”了一聲。當初在船上,看她拿出金參血露丹的時候就知道了!
“夫人,我……您……您的女兒,有一位朋友,眼睛被壞人毒瞎了,他們在找您……”朱灰灰本來想說“我的朋友”,不過看人家給自己這種臉色,估計要是自己的朋友,說不定反而不會幫忙了!
晚夫人看到她怯生生的樣子,心里微軟,可是想起那個惡毒的女人魚小妖,又覺得難以釋懷,所以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
明知道人家不愛理自己,朱灰灰仍然低聲下氣地道:“他……是您女兒非常、非常好的朋友,請您……您救他一救……”
晚夫人看著她,淡然地道:“我會的!我會盡力去救他,不是因為你求我,而是因為我是醫生。”她性格慈悲溫婉,很少會這樣不客氣地說話,只是,面對這個神態性情都與害自己女兒的蛇蝎女子魚小妖相似的少女,縱有海般胸懷,也難以忍耐。
雖然已經過去十五年了,她卻從來沒有一刻忘了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小嬰兒,也沒有一刻不在為受了重傷的女兒殫精竭慮,這樣的苦楚,實非一個母親所能忍受的。
偏偏,這個仇,已報不得!
晨先生挽住妻子的手,面對著朱灰灰,冷然道:“你走吧!”
朱灰灰低下頭:“哦!”
晨先生聲音寒冷:“朱灰灰,你如果對我夫妻的治病之恩有一絲感念,以后便不要使用那種毒藥害人!”
他們夫妻醫者仁心,平生救人無數,向來認為天生百草,是用來救人,而不是殺人的。再加上女兒在十五年前,被天下第一使毒行家魚小妖所害,因此平生最恨人用毒。且不說這女孩酷似仇人魚小妖,便不是,她這等以毒殺人的行徑,也足以令他們生氣厭惡!
朱灰灰抬起頭來:“我沒有下毒!”用手一指“狼狽為奸”和“玄陰二煞”,“那盒藥不是毒藥,他們也沒有死!”
雖然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手里是毒藥而不是催情藥,她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下到酒壺里,但是,這種事情并沒有發生,不是嗎?
她就是沒有下毒,先生憑什么要冤枉她?
晨先生冷聲道:“那個色煞的死狀,我們都看到了,你還不認?”雖然從“狼狽為奸”和“玄陰二煞”的敘述中,無法斷定那毒就是朱灰灰所下,但他仍然無法相信她。
朱灰灰辯解道:“他是自己死的,關我什么事!”
晨先生冷然一笑。那魚小妖,雖然心如蛇蝎,做事狠毒,但好歹也敢作敢當!想不到,她的后人,竟然會是這樣詭辯狡詐沒有擔當之輩。
朱灰灰等了半天,除了接到老道和黑漢那恨不能生吞活剝她的目光,先生和夫人再也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她心里也有點惱了,自己又沒做錯什么事,他們憑什么這樣對她?
“那、那我走啦!”
仍然沒有人理會!
她郁悶地撅起嘴,猶豫了片刻,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去。
雖然就這樣莫名其妙被趕走了,她的心里卻只有郁悶,沒有怨恨。
因為先生和夫人救她的時候,是真心的;現在,他們雖然不喜歡她了,但那只是誤會,他們認為她和什么魚小妖是親戚而已。雖然她根本不認識那人,雖然他們并不相信她,可是這種誤會,總有解開的一天,有什么好傷心的?
算了!自己最近諸事不順,還是去清風椏接了朱花花,哥倆一起開路吧!
反正一直都這個樣子的,現在也不過回到起點重新開始罷了!
朱灰灰深深地嘆了口氣。
眉心之處,被色煞以銀妝針刺傷的那個小小的針孔,雖然已經收了口,但仍有一點刺痛,細細地疼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