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卻只是笑了笑:“我的身份與來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很想知道,我和你之間,如果只能存在一個,那個人會是誰。”
楓雪色淡淡地“哦”了一聲:“你出手吧。”
夜停了一停,忽然道:“你的眼睛瞎了,我不想占你的便宜。”
楓雪色秀眉微揚,臉上浮起一個淺淺的諷刺:“那么,楓某是不是要多謝閣下相讓?”
夜道:“我知道,你對于我重傷西野炎和燕深寒很不屑,可是兩軍陣前,只要能殺敵,用什么手段都是應該的。而且,我沒有取他們的性命,也算手下留情了。”
說到背后偷襲這么下三濫的事,他居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羞愧不安。
楓雪色嘆道:“你這個觀點,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朋友?”
“一個小姑娘。”楓雪色頓了一頓,微笑,“一個厚臉皮的小姑娘。明明知道打悶棍、套麻袋、背后陰人這類事情很無恥,做的時候卻比誰都理直氣壯。”
“哦?可是江湖傳說中,之前與楓公子結伴同行的那個女孩子?”
“看來你知道得真不少。”
夜淡然道:“我要殺你,當然要知己知彼。何況,這件事情傳遍江湖,也不算什么秘密。”
他帶著幾分好奇:“剛剛才看你和悲空谷的小姐似乎很是兩情相悅,現在提起那個厚臉皮小姑娘又一往情深,你喜歡哪一個?”
楓雪色心里微微一震,我談起朱灰灰,一往情深么?
當此之時,容不得分心多想,楓雪色面上不動聲色:“暮小姐乃名門閨秀,你怎可如此胡言,辱沒暮小姐的名節!”
夜忽然冷笑:“那厚臉皮小姑娘的名節便不重要么?”
楓雪色眉一軒:“你是來殺我的,還是來談話的?”
夜伸指在笛上彈了一下,甚是苦惱地道:“我忽然又不想就這樣殺死你了,怎么辦?”
楓雪色一皺眉,這人重傷西野炎和燕深寒,手段極其殘忍,現在卻如此婆媽,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可你傷了我的兄弟,我必須殺你。”
楓雪色慢慢地拔出劍。“雪色”狹長的劍鋒綻放出如雪的光芒,凜冽的劍氣之下,他足下的萱草如被風卷雨襲,紛紛墜枝。
夜的瞳孔忽然收縮,墨色勁裝如陰云翻卷,獵獵作響。
劍光一閃,楓雪色已到了夜的面前,劍刃斜斜地自下挑了上去。
夜的腰微微一擰,掌中笛橫掠。
“錚”的一聲,劍笛相交,兩人交身錯了開去。
楓雪色的眉尖微微蹙起,反手又是一劍刺出。
夜的眼神凝重起來,握笛迎上。
“叮叮錚錚”數聲,兩人再次錯身而過,一瞬間兩人已經換了七招。
楓雪色抿抿唇,道一聲:“好!”
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果毒手咤女對你下的毒藥不是我間接授予的,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瞎了!”
楓雪色臉突然一沉:“此話怎講?”
夜饒有興趣地望著他,道:“你猜猜看。”
楓雪色不答,神思飛到被暗算失明的那一天——
漫漫的濃霧、危機四伏的毒陣、被毒蟲噬咬慘死的嬰兒,那個狡詐心狠的毒婦,自稱千手摘花十三狼妻子的魔心雪……
“我這師妹是師傅晚年所收最小的弟子,一向嬌縱任性,這次居然重金聘請天下人來對付你,實在令我這做師姐的也莫名其妙。難道你對她始亂終棄,讓她恨到心里,然后便……”
毒手咤女的話猶在耳邊,一瞬間,楓雪色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緩緩地道:“原來,你是魔心雪的情人。”
根本沒有什么始亂終棄的事情,魔心雪自稱是千手摘花十三狼的妻子,所以遍請殺手為夫報仇云云,只是托辭。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她的情人——這個神秘的夜。
夜輕輕地嘆了口氣:“魔心雪是個很聽話的女人,不得已殺了她,我也覺得很可惜。怪只怪,你們逼得太緊了。”
楓雪色一點都不意外:“魔心雪果然是被你滅口了。如此說來,她自認殺了落梅庵的女尼,也是替你頂罪吧?”
夜笑了起來:“我就知道瞞不過你。魔心雪的功夫,實在是差了很多!”緩緩提起兩根修長的手指,狀如拈花。
楓雪色身形突然向后一折,上半身與地面平行,有兩縷勁風自他咽喉邊掠過。
“果然是你!”他徐徐地直起腰。剛才那兩縷指風,如果不是躲得快,只怕他的喉骨也要如落梅庵的女尼們一樣被捏碎了。
“你煞費苦心,利用魔心雪找那么多人來送死,目的不會只是為了要殺楓某吧?”
夜道:“那是送你的禮物。既然你們這些所謂的大俠喜歡管閑事,便多管一些好了。”
“管閑事?”楓雪色眉一揚,“此言何指?”
夜的目光一點點地幽沉下去:“我的名字,叫做風間夜。”
楓雪色面容陡然寒了下去:“你姓風,還是風間?”
夜道:“我是扶桑人。”
楓雪色神色冷峻:“如此說來,那落梅庵女尼、東林鏢局、烏鵲莊、萬江集周氏一家及鄰居、孫老兒、半月村民,這些人是因為同一個原因被屠殺的?”
“還有黑龍潭、孫家院、小南縣趙府的全體人氏,當日在虎瀾江龍愁巖渡船上之人,除了與你同行的那位姑娘,一個都沒留。”風間夜道,“這一切都要感謝你和那位姑娘,如果不是她想起那位女尼是落梅庵的,我也不會搶在你們前面找到那個尼姑,并順藤摸瓜找出后面的人。”
楓雪色空濛的眼睛里,慢慢地溢出殺氣。再冷靜的人,想到有那么多無辜的生命被害,也被激怒了。
“殺害這么多人,就是因為他們無意中目睹了江灘上那場屠殺?”
風間夜道:“那只怪他們運氣不好。我們本來選擇了最偏僻的地方下手,誰知還是出了紕漏,被他們看了去。”
從知道風間夜是扶桑人那一刻起,楓雪色便已把所有的線索都串了起來,最后匯結到一個點上——那件事,果然與兩位帶兵抗倭的大將軍有關。現在,只需要風間夜親口承認。
“你們的行動如此詭秘,江灘上被殺的到底是何人?”
風間夜緊緊地握著笛子,慢慢地道:“我是扶桑人,所做的每一件事,當然都有我的目的。”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答案與他猜測的相去不遠。楓雪色心中熱血涌動,不得不深深地呼吸,以保持平靜:“既然你一直都隱在幕后,又因何突然現身出來?”
風間夜看看楓雪色冰凝般的面容,眼睛里的殺氣也開始一點點聚集,道:“因為我突然很想知道,咱們兩個人,誰才是強者。”
楓雪色緩緩地閉上眼睛:“來吧。”
先前被勁氣逼落在堤岸上的黃花碧葉突然飛了起來,緩緩地上升,似被無形的手托著,在夜雨中迷亂地、凄美地旋舞。
然而,這一切對楓雪色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看不見!
楓雪色忽如白鶴沖天,躲開了從湖水中刺出的一口明晃晃的刀,然后一劍刺出。明明風間夜立在身邊三丈處,他這一劍,卻刺向身邊不遠的一棵樹,發出“叮”的利器撞擊聲。再回身,隔空一架,又是“錚”的一聲,反劍回削。三招,分刺不同的方位,三丈外的那個風間夜突然消失了,而他的真身,與楓雪色相距咫尺。
“原來這就是你們東瀛的忍術!”
楓雪色口中說話,手中劍卻綿綿而出。
空氣微微扭曲,風間夜手中的穿云鎖月笛已與“雪色”糾纏在一起。
九招一過,兩人倏地分開。風間夜的笛子橫胸,楓雪色長劍在空中劃了半個美妙的弧度,攻守皆宜。
風間夜眼眸亮如星辰:“楓公子果然是中華翹楚!”
楓雪色的神色間也有敬佩之意:“東瀛武功,雖然脫胎于中華,卻能夠自成一系,貴國也人才濟濟!只可惜——”
風間夜神色有些傲然:“可惜什么?”
“可惜,中華大地,天寬地闊,江山如畫,武術一道,以俠情仁義為本,智德慈厚為源。貴國偏居窄島,好好的武功拿了過去,卻演變得詭詐陰毒,雖然另辟蹊徑,卻終是淪落下乘!”
他性情素來溫和,這番話卻說得甚是刻薄,實在是對那個野心勃勃的島國深惡痛絕。
風間夜雖然知其說得在理,卻仍是不忿:“平心而論,我與西野炎、燕深寒正面相較,誰贏?”
楓雪色考慮了一下,道:“你贏。”
風間夜冷笑:“貴國的上乘功夫,還不是要敗在我們這下乘功夫手中!”
楓雪色搖頭道:“我說你贏,不是贏在貴國的功夫上,而是因為,你對中華功夫的了解,比他們對扶桑功夫的了解,要深得多!”他嘆了口氣,惋惜地道,“我國武者對貴國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風間夜默然不語,過了半天,才道:“誠然如你所言,可是,你又怎知道,我有沒有盡全力?”
楓雪色道:“不妨再試試。”
“好!”風間夜冷目中寒光閃動,掌中的笛身光華璀璨。
楓雪色橫劍而立,夜雨中,他修長的身影孤冷挺拔。
掛在柳樹上的提燈,灑下一圈昏黃的光。
雖然知道,如果楓雪色回來,不會因為黑暗便看不見她,但是晨暮晚仍然站在光圈之中。
撐著一把竹傘,披著一身朦朧的光暈,她站在斜飛的雨中,美得似洞庭龍君最小的女兒。
楓公子已經去了很久了,卻仍然沒有回來。她很想順著他的方向走去找,可是,他臨走時說的話是“等他”!
而且,萬一她走開的時候,他偏巧回來,那豈不是錯過?
晨暮晚心焦如焚,想去看看,卻又不敢。心中第一次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偏偏讓她自小受傷不能習武,所以現在什么忙都幫不上……
長長的堤上,忽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晨暮晚心中一喜,向前迎了兩步,又停下來。
這個人不是他。不是楓公子!
以楓公子的輕功,走路是不會發出這種雜亂步音的。
那么,這漫漫雨夜,孤冷長堤,誰還會來這里?
最有可能是自己那兩個丫環或者馮伯,因擔心自己而來尋找——可他們的腳步聲是她自幼聽熟的,也絕非這樣!
忽然想到凝暖亭倒塌之前,被楓雪色刺死在湖里的黑衣人,晨暮晚的一顆心提到喉嚨。
要是有……漏網的……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影影綽綽現出一顆碩大的頭,晨暮晚幾乎尖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