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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靈海潮汐 (8)

“我姓齋滕,名叫半子,”她這樣地告訴我們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來,一面向我鞠躬道:“請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東西給你們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新奇的期待,我們互相沉默地猜想著等候她。約莫過了十分鐘她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淡灰色棉綢的小包,放在我們的小茶幾上。于是我們重新圍著矮幾坐下,她珍重地將那棉綢包袱打開,只見里面有許多張的照片,她先揀了一張四寸半身的照像遞給我們看,一面嘆息著道:“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陰比流水還快,唉,現在已這般老了。你們看我那時是多么有生機?實在的,我那時有著青春的嬌媚——雖然現在是老了!”我聽了她的話,心里也不免充滿無限的惆惘,默然地看著她青春時的小照。我仿佛看見可怕的流光的錘子,在搗毀一切青春的藝術。現在的她和從前的她簡直相差太遠了,除了臉的輪廓還依稀保有舊時的樣子,其余的一切都已經被流光傷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個細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溫柔的表情,的確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地癡想時,她又另遞給我一張兩人的合影;除了年輕的她以外,身旁邊站著一個英姿煥發的中國青年。

“這位是誰?”建很質直地問她。

“哦,那位嗎?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著話時,兩頰上露出可怕的慘白色,同時她的眼圈紅著。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連忙想用別的話混過去,但是她握著我的手,悲切地說道:“唉,他是你們貴國一個可欽佩的好青年呢,他抱著絕大的志愿,最后他是做了黃花崗七十二個烈士中的一個,——他死的時候僅僅二十四歲呢,也正是我們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說到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傷回憶的壓迫,她低下頭撫著那些像片,同時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張六寸的照像遞給我們看道:“你看這個小孩怎樣?”我拿過照片一看,只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穿著學生裝,含笑地站在那里,一雙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點不遲疑地說道:“這就是你們的少爺嗎?”她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親的氣概咧。”

“他現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們不曾見過呢?”

“唉!”她嘆了一口氣道:“他今年二十一歲了,已經進了大學,但是,”說到這里,她的眼皮垂下來了,鼻端不住地掀動,似乎正在那里咽她的辛酸淚液。這使我覺得窘迫了,連忙裝著拿開水對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來到外面屋子里去拿點心。過了些時,我們才重新坐下,請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們嘆口氣道:“我相信你們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將我的歷史告訴你們:

“我家里的環境,一向都不很寬裕,所以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便到東京來找點職業做。后來遇到一個朋友,他介紹我在一個中國人的家里當使女,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同時吃飯住房子都不成問題。這是對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應下來。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兩個中國學生合租的貸家,他們沒有家眷,每天到大學里去聽講,下午才回來。事情很簡單,這更使我覺得滿意,于是就這樣答應下來。我從此每天為他們收拾房間,煮飯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閑的時間,我便自己把從前在高等學校所讀過的書溫習溫習,有時也看些雜志,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請求那兩位中國學生替我解釋。他們對于我的勤勉,似乎都很為感動,在星期日沒有什么事情的時候,便和我談論日本的婦女問題,等等。這兩個青年中有一位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對我更覺親切。漸漸的我們兩人中間就發生了戀愛,不久便在東京私自結了婚。

我們自從結婚后,的確過著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們覺得美中不滿足的,就是我的家族不承認這個婚姻,因此我們只能過著秘密的結婚生活。兩年后我便懷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國。回國以后,正碰到中國革命黨預備起事的時期,他為了愛祖國,不顧一切地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他就不曾回日本來。過了半年多,便接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遭難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時傳了來。唉!可憐我的小孩,也就在他死的那一個月中誕生了。唉!這個可憐的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叫我怎樣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認我和余君的婚姻,那么這個小孩簡直就算是個私生子,絕不容我把他養在身邊。我沒有辦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來看我,見了這種為難,就把孩子帶回去作為她的孩子了。從此以后,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與我斷絕母子關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幫人家做事,不知不覺已過了二十多年。……”

“呵,原來她還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地對我說。

“可不是嗎?……但她的境遇也就夠可憐了。”我說。

建和我都不免為她嘆息,她似乎很感激我們對她的同情,緊緊握著我的手,好久才說道:“你們真好呵!”一面含笑將綢包收起告辭走了。

過了兩個月,天氣漸漸冷了,每天自己做飯洗碗夠使人麻煩的,我便和建商議請那位烈士夫人幫幫我們。但我們經濟很窮,只能每月出一半的價錢,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幫幫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請她代我們接洽。

那時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曬太陽,見我們來了,便讓我們也坐在那里談話,于是我便把來意告訴她。柯太太笑了笑道:“這正太不巧,……不然的話那個老太婆為人極忠厚,絕不會不幫你們的。不過現在她正預備嫁人,恐怕沒有工夫吧!”

“呀,嫁人嗎?”我不禁陡然地驚叫起來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現在將近五十歲的人,怎么忽然間又思起凡來呢?”

柯太太聽了這話也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又嘆了一口氣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來,以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斷不至再嫁了。不過,她從前的結婚始終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認為她沒有結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勢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紀漸漸老上來,孤孤單單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將來死了都找不到歸宿,所以她現在決定嫁了。”

“嫁給什么人?”建問。

“一個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歲吧!”

“倒也是個辦法!”建含笑地說。

他這句話不知為什么惹得我們全笑起來。我們談到這里,便告辭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見那位烈士夫人,據說她本月就要結婚,但她臉上依然憔悴頹敗,再也看不出將要結婚的喜悅來。

真的,人們都傳說,“她是為了找死所而結婚呢!”呵!婦女們原來還有這種特別的苦痛!……

靈魂的傷痕

我沒有事情的時候,往往喜歡獨坐深思,這時我便讓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暫且和那旅館作別,不軒敞的屋子——矮小的身體——和深閉的窗子——兩只懶睜開的眼睛——我遠遠地望著,覺得也有可留戀的地方,所以我雖然和他是暫別,也不忍離他太遠,不過在比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時,也就回來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館分別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見了我的全靈魂。這時自己很驕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館里,住得真夠了,我的腰向來沒伸直過,我的頭向來沒抬起來過,我就沒有看見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樣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頭了!我可以看見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鏡,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細細看著月亮中透明,自己十分的得意。后來我忽發現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個和豆子般的黑點,我不禁嚇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摩,誰知不動還好,越動著這個黑點越大,并且覺得微微發痛了!黑點的擴張竟把月亮遮了一半,在那黑點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張一張地過去了,我把我所看見的記下來:——

眼前一所學校門口掛著一個木牌,寫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學校”。我走進門來,覺得太陽光很強,天氣有些燥熱,外圍的氣壓,使得我異常沉悶,我到講堂里看她們上課,有的做刺繡,有的做裁縫,有的做算學,她們十分的忙碌,我十分的不耐煩,我便悄悄地出了課堂的門,獨自站在院子里,想藉著松林里吹來的風,和綠草送過來的草花香,醫醫我心頭的燥悶。不久下堂了,許多學生站在石階上,和我同進去的參觀的同學也出來了,我們正和她們站個面對面,她們對我們做好奇的觀望,我們也不轉眼地看著她們。在她們中間,有一個穿著紫色衣裙的學生,走過來和我們談話,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語言,我們一句也不能領悟,石階上她的同學們都拍著手笑了。她羞紅了兩頰,低頭不語,后來竟用手巾拭起淚來,我們滿心罩住疑云,狹窄的心,也幾乎迸出急淚來!

我們彼此忙忙地過了些時,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塊石頭子,在土地上寫道:“我是中國廈門人”。這幾個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時候,都不禁發出一聲驚喜,又含著悲哀的嘆聲來!

那時候我站在那學生的對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緒,又勾起我無窮的深思。我想,我這次離開我自己的家鄉,到此地來,不是孤寂的,我有許多同伴,我,不是漂泊天涯的客子,我為什么見了她——聽說是同鄉,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無奈理性制不住感情。當她告訴我,她在這里,好像海邊一只雁那么孤單,我竟為她哭了。

她說她想說北京話,而不能說,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為她止不住淚了!她又說她的父母現在住在臺灣,她自幼就看見臺灣不幸的民族的苦況,……她知道在那里永沒有發展的機會,所以她才留學到此地來,……但她不時思念祖國,好像想她的母親一樣,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沒有能力,見了我們增無限的凄楚!她傷心得哭腫了眼睛,我看著她那黯淡的面容,瑩瑩的淚光;我實在覺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忍不住往下聽了!我一個人走開了,無意中來到一株姿勢蒼老的松樹底下來。在那樹蔭下,有一塊平滑的白石頭,石頭旁邊有一株血般的紅的杜鵑花,正迎風作勢;我就坐在石上,對花出神;無奈興奮的情緒,正好像開了機關的車輪,不絕地旋轉。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許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籬,已從天地開始,就布置了人間,她和她們能否相容,誰敢回答呵!

她說她父親現在臺灣,使我不禁更想到臺灣,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個臺灣人——曾和我說:“進了臺灣的海口,便失了天賦的自由:若果是有血氣的臺灣人,一定要為應得的自由而奮起,不至像夜般的消沉!”唉!這話能夠細想嗎?我沒有看見臺灣人的血,但是我卻看見眼前和血一般的杜鵑花了;我沒有聽見臺灣人的悲啼,我卻聽見天邊的孤雁嘹栗的哀鳴了!

呵!人心是肉做的。誰禁得起鐵錘打,熱炎焚呢?我聽見我心血的奔騰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覺得熱淚是緣兩頰流下來了!

天賦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他不想;天賦我沸騰的熱血,我不能使他不沸;天賦我淚泉我不能使他不流!

呵!熱血沸了!

淚泉涌了!

我不怕人們的冷嘲,也不怕淚泉有干枯的時候。

呵!熱血不住地沸吧!

淚泉不竭地流吧!

萬事都一瞥過去了,只靈魂的傷痕,深深地印著!

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負重的駱駝般,終日不知所謂地向前奔走著。突然心血來潮,覺得這種不能喘氣的生涯,不容再繼續了,因此便決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滬杭甬的火車,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們相對默然地坐著。不久車身蠕蠕而動了,我不禁嘆了一口氣道:“居然離開了上海。”

“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態度為然。

查票的人來了,建從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張來回票,同時還帶出一張小紙頭來,我撿起來,看見上面寫著:“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這種大計劃也值得大書而特書,我這樣說著遞給朱、王二女士看,她們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來到嘉興時,天已大黑。我們肚子都有些餓了,但火車上的大菜既貴又不好吃,我便提議吃茶葉蛋,便想叫茶房去買,他好像覺得我們太吝嗇,坐二等車至少應當吃一碗火腿炒飯,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車里才買得到。”說著他便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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