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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靈海潮汐 (3)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鐘。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鐘,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墻里,幾株姣艷的玫瑰迎風裊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墻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郁郁蔥蔥的松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蕩,明窗凈幾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們沿著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余步,便見斜刺里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面攀緣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墻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地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么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的訓練呵!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放多少水,煮肉應當放些什么澆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憑想象力一件件地去嘗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后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著那亮晶晶發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面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合適的吧。

她走到我們面前,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我們是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簡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著眼向她呆笑。后來她接過我手里的水桶,到井邊滿滿地汲了一桶水,放在我們的新廚房里。她看見我們那些新買來的鍋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點灰塵,她便自動地替我們一件一件洗干凈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貼貼,然后她鞠著躬說聲サセテナラ(再見)走了。

據說這位和氣的鄰居,對中國人特別有感情,她曾經幫中國人做過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過一個中國男人,……不過人們談到她的歷史的時候,都帶著一種猜度的神氣,自然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神秘的人兒呢,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們的好鄰居呵!

她自從認識我們以后,沒事便時常過來串門。她來的時候,多半是先到廚房,遇見一堆用過的鍋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完了,她就不用吩咐地替我們洗碗打水。有時她還拿著些泡菜、辣椒粉之類零星物件送給我們。這種出乎我們意外的熱誠,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當我沒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買船票時,為了一張八折的優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館發出來的——同那個留著小胡子的賣票員搗了許久的麻煩。最后還是拿到天津日本領事館的公函,他們這才照辦了。而買票后找錢的時候,只不過一角錢,那位含著狡獪面相的賣票員竟讓我們等了半點多鐘。當時我曾賭氣犧牲這一角錢,頭也不回地離開那里。他們這才似乎有些過不去,連忙喊住我們,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角錢給我們。這樣尖酸刻薄的行為,無處不表現島國細民的小氣。真給我一個永世不會忘記的壞印象。

及至我們上了長城丸(日本船名)時,那兩個日本茶房也似乎帶著些欺侮人的神氣。比如開飯的時候,他們總先給日本人開,然后才輪到中國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幾個男人嘴臉之間時時表現著夜郎自大的氣概,——自然也由于我國人太不爭氣的緣故。——那些日本女人呢,個個對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順如一只小羊。這雖然惹不起我們對她們的憤慨,卻使我們有些傷心,“世界上最沒有個性的女性呵,你們為什么情愿做男子的奴隸和傀儡呢!”我不禁大聲地喊著,可惜她們不懂我的話,大約以為我是個瘋子吧。

總之我對于日本人從來沒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樣兇狠惡毒,你們是想象得出來的,而我也同樣地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東京,并且在東京住了兩個禮拜了。我就覺得我太沒出息——心眼兒太窄狹,日本人——在我們中國橫行的日本人,當然有些可恨,然而在東京我曾遇見過極和藹忠誠的日本人,他們對我們客氣,有禮貌,而且極熱心地幫忙,的確的,他們對待一個異國人,實在比我們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做生意的人,無論大小買賣,都是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現在又遇到我們的鄰居胖太太,那種慈和忠實的行為,更使我慚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們的可愛的鄰居,每天當我們煮飯的時候,她就出現在我們的廚房門口。

“奧サン(太太)要水嗎?”柔和而熟悉的聲音每次都激起我對她的感愧。她是怎樣無私的人兒呢!有一天晚上,我從街上回來,穿著一件淡青色的綢衫,因為時間已晏,忙著煮飯,也顧不得換衣服,同時又怕弄臟了綢衫,我就找了一塊白包袱權作圍裙,胡亂地扎在身上,當然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這時候,我們的鄰居來了。她見了我這種怪樣,連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著過于窄小的白圍裙送給我,她說:“我現在胖了,不能穿這圍裙,送給你很好。”她說時,就親自替我穿上,前后端詳了一陣,含笑學著中國話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過遮住前面房屋的樹叢,漸漸地看不見了。而我手里拿著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禮物,竟忘記向她道謝,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寶貴的仁愛,將我驚嚇住了;我深自懺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類除了一部分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著豐富的同情和純潔的友誼,人類的大部分畢竟是可愛的呵!

我們的鄰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中給了我偌大的啟示吧。愿以我的至誠向她祝福!

沐 浴

說到人,有時真是個怪神秘的動物,總喜歡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無時無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臉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裝扮,所以要想賞鑒人體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藝術團體,因為畫圖需要模特兒,不但要花錢,而且還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貧窮的婦女,看白花花的洋錢面上,才不惜向人間現示色相,而她們那種不自然的姿勢和被物質壓迫的苦相,常常給看的人一種惡感,什么人體美,簡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若是要想從她們里面發現人體美,只有從細紗軟綢中隱約的曲線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時還可以看見半裸體的舞女,然而那個也還有些人工的裝點,說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們禮教森嚴的中國,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線豐富的女人身體,而束腰扎胸,把個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從來也不曾夢想賞鑒各式各樣的人體美。

但是,當我來到東京的第二天,那時正是炎熱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濕,加之在船上悶了好幾天,這時要是不洗澡,簡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說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雙眉,為難起來。

洗澡,本是平常已極的事情,何至于如此嚴重?然而日本人的習慣有些別致。男人女人對于身體的秘密性簡直沒有。在大街上,可以看見穿著極薄極短的衫褲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時從玻璃窗內可以看見赤身露體的女人,若無其事似的,向街上過路的人們注視。

他們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處,雖然當中有一堵板壁隔斷了,然而許多女人脫得赤條條的在一個湯池里沐浴,這在我卻真是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的經驗。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大難關吧。

“去洗澡吧,天氣真熱!”我首先焦急著這么提議。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預備走的時候,我不由得又躊躇起來。

“呵,陳先生,難道日本就沒有單間的洗澡房嗎?”我向領導我們的陳先生問了。

“有,可是必須到大旅館去開個房間,那里有西式盆湯,不過每次總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驚奇地喊著,“這除非是資本家,我們哪里洗得起。算了,還是去洗公共盆湯吧。”

陳先生在我決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向我道:“不要緊的,我們初來時也覺著不慣,現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錢。”

我們一路談著,沒有多遠就到了。他們進了左邊門的男湯池去。我呢,也只得推開女湯池這邊的門,呵,真是奇觀,十幾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的在屋里。我一面脫鞋,一面躊躇,但是既到了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著眼看楊太真沐浴,只得勉強脫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地脫襯裙襪子,……先后總費了五分鐘,這才都脫完了。急忙拿著一塊極大的洗澡手巾,連遮帶掩地跳進溫熱的湯池里,深深地沉在里面,只露出一個頭來。差不多泡了一刻鐘,這才出來,找定了一個角落,用肥皂亂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完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時,我不禁噓了一口長氣,嚴緊的心脈才漸漸地舒暢了。于是悠然自得地慢慢穿襪子。同時抬眼看著那些浴罷微帶嬌慵的女人們,她們是多么自然的,對著亮晶晶的壁鏡理發擦臉,抹粉涂脂,這時候她們依然是一絲不掛,并且她們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條腿豎起來半跪著,各式各樣的姿勢,無不運用自如。我在旁邊竟得飽覽無余。這時我覺得人體美有時候真值得歌頌,——那細膩的皮膚,豐美的曲線,圓潤的足趾,無處不表現著天然的藝術。不過有幾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滿身都是癟皺的,那還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好些。

我一面賞鑒,一面已將襪子穿好,總不好意思再坐著呆著。只得拿了手巾和換下來的衣服,離開這現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經似乎有些興奮,我想到人間種種的束縛,種種的虛偽,據說這些是歷來的圣人給我們的禮賜——尤其嚴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個例外。究竟誰是更幸福些呢?

櫻花樹頭

春天到了,人人都興高采烈盼望看櫻花,尤其是一個初到日本留學的青年,他們更是渴慕著名聞世界的蓬萊櫻花,那紅艷如天際火云,燦爛如黃昏晚霞的色澤真足使人迷戀呢。

在一個黃昏里,那位豐姿翩翩的青年,抱著書包,懶洋洋地走回寓所,正在門口脫鞋的時候,只見那位房東西川老太婆接了出來,行了一叩首的敬禮后便說道:“陳樣(日本對人之尊稱)回來了,樓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陳樣應了一聲,便匆匆跑上樓去,果見有一人坐在矮幾旁翻《東方雜志》呢,聽見陳樣的腳步聲便回過頭叫道:

“老陳!今天回來得怎么這樣晚呀?”

“老張,你幾時來的?我今天因為和一個朋友打了兩盤球,所以回來遲些。有什么事?我們有好久不見了。”

那位老張是個矮胖子,說話有點土腔,他用勁地說道:

“沒有……什么大事,……只是……現在天氣很,——好!櫻花有的都開了,昨天一個日本朋友——提起來,你大概也認得——就是長澤一郎,他家里有兩棵大櫻花已開得很好……他請我們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這么一回事呀!那當然奉陪。”

老張跟著又嘻嘻笑道:“他家還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這個東西,真太不正經了。”老陳說。

“怎么太不正經呀!”老張滿臉正色地說。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開什么玩笑,不怕長澤一郎惱你!”老陳又說。

老張露著輕薄的神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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